九畹滋兰

言语能传千万里外,愿我的言语令彼此增长智慧与爱,愿我的言语如钻石般美丽,如花朵般可爱

现代犬儒主义面面观(下)

摘自《颓废与沉默:透视犬儒主义文化》

无权者的犬儒和有权者的犬儒

有权者对无权者的两个“明目张胆”构成了具有特色的权力犬儒。第一是它明目张胆地剥夺了无权者的自由权利,第二是它在剥夺之后,又一再以谎言欺骗他们,明目张胆地把他们当傻子,当弱智。第一个明目张胆是欺负无权者的无力反抗,第二个明目张胆是欺负无权者的无处发声。美国革命先贤托马斯·潘恩说,当一个人已堕落到宣扬他所不信奉的东西,那么,他已经做好了干一切坏事的准备。 这样的人不仅是一个恶棍,而且是一个犬儒主义的恶棍。这种权力的犬儒是非常傲慢的:我就这么对待你,你能拿我怎么办?由于傲慢,它的压制和欺骗手段都很粗糙,连骗人都经常是敷衍潦草,懒得谨思慎行,“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由于长久被这样对待,无权者的对策是,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信,你越说得一本正经,我越拿你当笑话。这是一种犬儒的对策,是腐败社会生活中许多人从生活中习得的防卫欺骗上当的生存策略。

伦理学家博克(Sissela Bok)指出,说谎的人都希望搭诚实的便车,也就是,希望别人都诚实。别人都诚实,自然也就不会疑心他是在说谎。在犬儒社会里是没有这样的诚实便车可搭的,因为人人都是识谎和说谎的高手,谁也骗不了谁。人们只是在自己需要装作诚实或需要装作相信别人诚实的时候,假装看不见谎言而已。博克指出:“欺骗和暴力都是对人的蓄意侵犯,都是强迫人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暴力造成的伤害,欺骗也都能造成。但是,欺骗的作用更加微妙,因为它不仅作用于人的行为,而且也作用于人的想法。”欺骗的伤害不仅是对个人的,也是对全社会的,其结果便是整个社会的犬儒化。

在一个人们不能互相信任对方是在说真话的社会里,会出现一种怪异的人际“信任”。信任是一种对他人行为的预测,如果人们不能互相预测说出真话,那么他们便会总是疑心或觉得对方是在说谎。这是一种犬儒式的预测,一种基于必然谎言而非可靠真话的“信任”。人类无法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可预测的世界里,人们普遍理解的信任是建立在不说谎上的。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说,就算是魔鬼,他们之间也互不说谎,因为地狱的秩序也是要靠真话来维持的。但是,犬儒社会改变了这种最低程度的真话秩序。博克指出,政府(也就是当权者)对此负有主要责任,“政府构建起巨大的、自动推进的欺骗机器,……如果以惯于说谎著称,是自毁也是祸害,与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描述的洗脑效果相似:‘人们普遍注意到,长期洗脑的必然结果就是犬儒主义,不管真相如何,绝对不相信任何事情有真实可言。换言之,不断地、全面地以谎言代替真实,其结果不是人们会把谎言当成真实,或者真实会被污蔑为谎言,而是我们用以理解真实世界的意识——其中包括真与假的区别——会被完全摧毁。’”

阿伦特所说的犬儒主义包括有权者的犬儒和无权者的犬儒,它们既是互不信任的对手,也是加剧和维持犬儒文化的合谋。美国社会学家戈德法勃指出,有权者和无权者的犬儒主义都不把社会规范和法治当一回事,都不相信法治能对公民起到道德教化和社会优化的作用。这两种犬儒主义的区别在于,有权者仗着手里的权力和为了谋取更大的权力,在不需要时就随便无视和糟蹋法规,而在有需要时则又像变戏法一样随心所欲地制定出来。法规变来变去,无非是有权者用来巩固和加强统治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无权者看在眼里,更加觉得自己无权”。

无权者不是傻子,知道法规不过是有权者谋求私利的玩物和欺骗把戏。他们心怀怨愤,却又无可奈何。他们不只对不公正的法规抱有反感,而且对公共规范和法治观念本身失去信心,不再抱有希望。不管法规是否合理,无权者都只是在表面上表现出服从的样子,心里却充满了鄙视和怨恨,一有机会便我行我素、胡作非为。他们这么做,并不觉得有什么道义上的亏欠,因为制定法规的有权者自己也是在胡作非为,只是手段更巧妙、更道貌岸然而已。无权者即使遵守规范和约束,也不是出于什么义务心或责任感,而是害怕不遵守的后果和惩罚。马基雅维利说,害怕是比爱戴更有效的统治工具,这话很适合今天的犬儒社会。有权者和无权者的犬儒主义总是在恶性循环,形成一种恶吏统治刁民的强制性秩序,稳固这一秩序的唯一办法就是层层加码的所谓“乱世用重典”。

戈德法勃因此提出了一个如何看待和对待无权者犬儒主义的问题。如果我们认为无权的大众天生就是素质差、无教养、不可救药的群氓,认为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摆脱犬儒主义,成为清醒自明、有自我管束能力的现代公民,那么,我们自己就会陷入一种自以为是的“嘲讽者犬儒主义”(mocking cynicism)。这样蔑视和嘲笑大众犬儒主义,是高高在上者的傲慢。它看不到的是,下层的无权者可能是在用大众犬儒对抗现有的不公正规范和制度,以此表达他们对有权者道貌岸然、玩弄制度、把持规范的不满。民众不是没有要摆脱伪装和要过真正道德规范生活的愿望,他们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期待和失望,才彻底放弃了希望,变得犬儒而死活不再相信的。戈德法勃说,不能只看到无权者的犬儒而忽视当权者的犬儒。当权者玩弄规范和无视规范,这是造成无权者不相信规范的根本原因。如果一味责备和讥讽无权的犬儒大众,“这种讥讽本身就很犬儒,也是我们今天正在经历的”。

在不同制度中,大众犬儒主义与有权者犬儒主义的关系不尽相同。在民主制度里,有权者犬儒主要表现在政客个人的言行中,其最大特点是“公开化的欺骗和明知实现不了却照样随便信口许诺”。为了争取选票,政治人物不负责任地向选民许愿,不当利用,甚至滥用民众所怀有的理想观念(民主、自由、美国梦),把这些美好的理念变成空洞的说辞,而民众则由于不断的失望而走向犬儒。斯洛特迪克在《犬儒理性批判》中说,政客为了自己赢得权力,不惜“把被统治者的良心都挖干”,政客们自己不相信,但却要别人相信他们的美丽言辞,结果使民众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终于对什么理念都不再相信。在民主社会里,民众丧失政治信念是一种极具破坏性的犬儒主义,它导致许多人在思想和感情上“抵制和破坏重要的社会议题,如信仰、理性、乌托邦、改革,它颠覆了我们对重要观念的思考:自由、权威、自我、变革、稳定”。

在威权和专制社会里,有权者的犬儒主义主要表现在官方宣传中,同样也对民众的政治信念造成巨大的破坏。王蒙在评价王朔的玩世主义时表达过这样的看法:“首先是生活亵渎了神圣,……我们的政治运动一次又一次地与多么神圣的东西——主义、忠诚、党籍、称号直至生命——开了玩笑,……是他们先残酷地‘玩’了起来,其次才有了王朔。”戈德法勃对这种大众犬儒有亲身的观察和体验,他写道:“在东欧旅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无处不在的宣传招贴和标语牌,写的都是革命口号,还有许多歌颂革命工农兵的公共纪念碑。意识形态的热情展示在报纸、杂志和流行书籍的语言里。但是,如果你居住一段日子,听听老百姓在说什么,就会看到巨大的裂痕。官方的语言和说辞很少出现在人际交谈中。……按照我们的观察,老百姓过日子……即使是为了争取工作上的升迁,也并不使用这种语言。”明明知道老百姓无兴趣,有反感,但为了展示和巩固权力,不断重复一种假大空的语言,这便是东欧的有权者犬儒主义。

官方宣传的说辞与现实之间可以是完全脱离的,民众看到这个脱离,看穿了宣传的虚伪不实,但是却不能公开说穿。这样的宣传鲜有成效,官方高层也知道这个,为了改善宣传效果,他们会时不时要求各级领导改良“文风”或“语言”,其实问题是出在没有民众能认同的真实内容。当时共产主义、社会主义、革命、苏维埃都曾经是美好的理念,但它们都与普通人的实际经验差距极大,老百姓只是在政治笑话里才会拿它们来正话反说、揶揄和恶搞。有这样一个苏联笑话:苏维埃悲观主义和苏维埃乐观主义的区别是什么?苏维埃悲观主义认为,情况不可能变得更糟,而苏维埃乐观主义则认为,情况还会变得更糟。官方说苏维埃意味着更美好的明天,民众笑话里用到了“苏维埃”,但却是为了嘲讽和挖苦。

像这样的政治笑话之所以成为一种大众犬儒主义,是因为它是权力犬儒主义的衍射和被动反应,并不是独立思想批判的结果。历史学家艾什(Timothy Garton Ash)指出,这样的政治笑话“往往是一种安全阀,一种发泄形式和力不从心的表达。当你不能采取实际行动时,只好口头说说而已”。不自由状态下的政治笑话只是一种扭曲的反抗。它折射出公众生活领域的诚信危机以及官方话语的伪善,但它却不是在说真话,更不是一种公民们公开表示异见的方式。犬儒式反抗对于建立理性、诚实的民主公众话语的正面贡献是极为有限的。美国政治活动家和宗教领袖勒纳(M. Lerner)指出,“犬儒主义不像理性怀疑主义那样相信人可以改变世界。”对犬儒主义的批评, 其合理性必须从民主公共话语空间的自由度来理解。民主公共话语空间既不排斥犬儒式怀疑,也不排斥理性批评,但是只有理性批评才对民主公共话语空间有建设性的贡献。


习惯性犬儒与知识分子犬儒

现代犬儒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看穿”:看穿人性的自私自利,看穿一切制度都不可能公正(总是为某些人的私利服务),看穿一切价值的矫饰和虚伪(无非是被某些人利用来掩盖他们的私利)。犬儒主义之弊不在于“看穿”,而在于“看穿一切”。不加分辨、不分青红皂白地看穿一切,这就会变成不加思考、没有判断,只凭条件反射的说“不”。这样的犬儒被称作习惯性犬儒(routine cynicism)、不思考犬儒(unthinking cynicism)或永动型犬儒(perpetual cynicism)。凯尔德维尔就犬儒主义的“看穿一切”之误写道:“犬儒主义在(社会文化)中有它的一席之地,它能洞察所说的与所做的不符,这经常是有用的,也是适宜的。但问题是,习惯性犬儒一概而论,无视那些能够言行一致的人们。 习惯性犬儒丧失了判断犬儒何时适宜何时不适宜的能力。他是一种自动的犬儒,对善和恶之间灰色地带的细微变化完全没有感觉。”习惯性犬儒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怀疑,什么时候应该信任,什么情况下可以怀疑,什么情况下要守护信念。

人们习惯性地犬儒,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就什么都怀疑,什么都不相信,而是一种经验性的定型结果。人是因为不断抱有希望,又不断失望和幻灭,最后才索性放弃希望,成为犬儒的。可悲的是,犬儒看穿一切,也看穿了自己的希望,把自己逼进了绝望的死角。犬儒因此同时是环境和他自己的受害者。凯尔德维尔指出:“屡屡失望能自动产生犬儒主义……犬儒以前什么都见识过了。这么多的规划,解决方案和理想都提出来过,屡试屡败,这么多的承诺,无不都是空洞的口惠。……终于只能用犬儒主义对待任何事情。还要多说什么?干嘛还费心思去想它?肯定不会有结果。……犬儒一旦成为习惯,变成自动而不加思考的反应,再有根据,再逻辑合理的说服,想影响它也都是枉然。”通过公共对话,说理可以帮助愿意思考的犬儒变得不那么犬儒,但对习惯性的犬儒却毫无作用。

习惯性的犬儒处处只看到危险,这会造成人的生存危险意识错乱,为求安全而把一切都视为危险的人反而会更不安全。传媒学者亚乃特(Ronald C. Arnett)和亚勒森(Pat Arneson)在《犬儒时代的对话文明》一书里称习惯性犬儒为“在思考具体情况之前就做出的反应”。习惯性犬儒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它使人丧失对生存安全条件的判断,“习惯性犬儒使我们对朋友的善意视而不见,无法察辨生活里的真正危机,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关注哪些看法,并做出何种反应”。这两位传媒学者看到,犬儒主义有时候是一种“求生的心态”(survival mentality),在特定的情况下有合理的作用。他们反对的是习惯成自然,在不思考状态下的非理性条件反射,他们称之为“习惯的、平庸的、不加思考的犬儒主义”。

习惯性犬儒在网络上随处可见,许多人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有即刻看穿和否定的习惯。他们无需了解事情原委,也不用思考,更不要说深入思考了。他们当中有的成为“用脚后跟想都知道”的犬儒。这样的犬儒不仅自己不思考,而且对别人的思考也极为鄙视和反感。他们可以毫不迟疑、十足确定地否定任何思考的结果,将其看穿为“公知”“叫兽”“砖家”的胡说八道。这样的犬儒有它反智和非理性的一面,但也有其经验基础和根据,它本身可能是对社会中存在的学术犬儒、知识犬儒、学院犬儒等的直觉反应,是某种程度上真实生活经验的产物。

在我们今天的现实世界里,确实有不少知识分子、教授、专家在说假话,用所谓的“学术”来取悦和投靠权力和当权者,谋取私利。他们以貌似高深、渊博、精致的理论包装普通人用常识就能看穿的谎言,有的甚至还相当“富有创意”,善于“理论更新”,或有“理论建树”。普通人没有能力用理论去驳斥和对抗他们,最简便有效的反抗方式就是全然不相信,全然否定所有的专家意见。习惯性犬儒的人们经常对抽象的理论本来就没有兴趣,只关心自己日常经验和感受范围内的事情,他们所依据的是自己的常识。小贩邓正加被城管用秤砣砸在头颅上致死,法医说是“外力作用”导致死者“畸形血管破裂”出血死亡。像这样的“专业意见”违反一般人的常识——砸人头,死了人,不能怪人家头颅生得不好,也最容易造成普通人对专家和专家意见的习惯性犬儒。

专家、学者们的意见本来应该是独立思考和价值判断的结果,而不应该以服务权力为目的。他们的犬儒主义在于一面明明知道知识应该独立(他们也假装自己是独立的),一面却又蓄意讨好权力,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却依旧坦然为之。他们随时准备为权力人物的一时政治之需提供“理论支持”,而在他倒台时,树倒猢狲散,犹如一群趋炎附势的食客,一哄而散,并无一人出头护主。重庆“唱红打黑”期间一些学者、教授闻风起舞,打造“重庆模式”理论便是一个例子。学者荣剑对此评论道,“当今学人在现实中能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少之又少。尤其是当下,士风日下,学林腐朽,趋炎附势者大行其道,卖身投靠者更是比比皆是,学者操守和气节几乎丧失殆尽……这一回却集体奔向重庆,如果仅是因为发现了可以实现的理想之境,那倒还是情有可原,如果完全是冲着利益和机会而去,那就另当别论了。左派云集重庆,完全和重庆唱一个调,肆意拔高重庆经验,无视重庆治理中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绝非一种正常现象,也绝对不符合学者的基本操守,其中的经验教训,值得反思和总结。”

梅兹拉(David Mazella)在《现代犬儒主义的形成》一书里指出,知识分子的犬儒主义主要是政治不自由的结果,不仅是由于个人言论自由受到限制,而且是由于他们自己在意识形态上先已经画地为牢,自行限制了自由思考的可能。在严重的意识形态对立中,尤其容易出现一种不管对手有什么理由,一概自动说“不”的知识犬儒主义。它表现为“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都要反对,或者‘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这是一种在民族主义知识分子中常见的犬儒主义。例如《中国可以说不》的作者之一宋强在接受《经济学家》杂志采访时说,全世界人民当然都渴望自由和民主。记者问宋强,这不正是美国人要说的吗?宋强答道:“即使我们有错误,我们也不需要压迫者(美国)来给我们指出。”他习惯性地预先设定批评者是“敌人”,所以不管批评得对不对,都断然拒绝,不予接受。就接受习惯性的犬儒主义而言,知识分子和普通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政治意识形态主导一切,权力可以操控一切的社会里,不存在所谓的“独立学术”,尤其不存在独立的人文学术。一些知识分子因为不得已而做“纯学问”,是一种憋屈的学术自宫。这种一开始是逃避政治权力的“学术隐逸”,一旦有目的地转变为在政治、社会问题上以沉默来践行顺从和不惹麻烦时,也就变成了一种怀着憋屈装清高的犬儒主义。它以不反抗的“正确理解”来假装“纯学术”是学人自己的自由选择,明知自己在体制里寄人篱下、忍气吞声,却照样能沾沾自喜、自得其乐、自鸣得意,甚至觉得自己,在学问上高人一等。也就是这样,“纯学术”被当作无可非议的“学术价值”,在学界被宣扬和传授。

权力随时防范着学术,设置重重障碍。但是,由于“学术”对权力有利用价值,所以还会被允许存在,甚至加以鼓励。当然,首要的条件是学术必须无害于权力统治,而最受犒赏的则是有助于或能配合权力统治的学术。权力的威胁与利诱造就了体制性的“学术犬儒”,它往往是一种在清醒状态下的装傻——一面自嘲,一面配合体制,积极自我审查;一面咒骂,一面迎合体制的无理要求;一面鄙视不懂学术的顶头上司,一面顺从他们的领导权威;一面嘲笑,一面参与为官员授予各种真的假学位和假头衔。

政治权力制造了滋生和繁衍学界犬儒的环境。但是,正如梅兹拉指出的,知识分子犬儒不单纯是为权力服务,而且是为“以某种说法来代表‘人民’的权力服务”。也就是说,他们不仅为权力服务,而且还要证明他们为之服务的权力是公正而正当的,是值得为之服务的。这样一来,他们的服务便有了正当性。为了证明权力是公正、正当,甚至是一种最合理、完美的权力,知识分子往往需要在政治、社会、文化理论上有所创新和发明,最能胜任此项任务的便成为创新型犬儒。如果说习惯性犬儒是大众犬儒的特色,那么创新型犬儒便是知识分子的专长。

创新型的犬儒是一种“知识犬儒主义”(intellectual cynicism),这些犬儒人士都受过高等以上的教育,有相当的思考和知识能力,拥有学者、教授、专家、作家、记者、媒体人的体面职业。他们当中,有的一面厌恶体制,一面却在其中做各种“纯学术”表演,甚至不惜弄虚作假,为职务升迁、为“受重视”或为一点课题经费使尽心计、百般讨好、颠倒黑白。还有做政治投机生意的,如那些在唱红打黑的日子里“奔向重庆”的头面知识分子。

不存在一种脱离政治制度的,普遍存在于不同社会中的犬儒文化,犬儒文化是政治文化的一部分,它甚至就是一种政治文化,越是在高度政治意识形态化的社会里,越是如此。在不同制度中,犬儒主义看穿的对象和幻灭的内容会有所不同。而且,即使都是看穿和幻灭,也不会同样表露出来,有的可以公开,有的不能公开,必须小心翼翼地隐匿和伪装起来。假面社会里的犬儒主义是隐匿和伪装的,这使它成为一种有别于一般犬儒的变种,一种在特殊环境中转基因的犬儒。在普遍缺乏公开性、真实感、相互信任的社会里,转基因的犬儒会四处蔓延,不断变异。这种生活状态和社会文化本身就是深度犬儒主义的。深度的犬儒主义渗透在许许多多人的行为方式、处世原则、思维模式、生存策略、生活态度、话语习惯和人际关系中。然而,无论一种犬儒主义如何特殊,如何深度进入社会文化的肌理,它毕竟只是特殊群体应对特殊生存处境的生存手段,而不是人类的必然生存处境,既然如此,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和希望,它是一定可以改变的,它对公共生活的消极影响也是一定可以受到遏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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