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滋兰

言语能传千万里外,愿我的言语令彼此增长智慧与爱,愿我的言语如钻石般美丽,如花朵般可爱

生死爱恨一念间(1)

摘自欧文·亚隆《爱情刽子手·故事4》

冰冻的悲伤

若干年前,我正着手准备一项有关丧亲心理研究计划的申请案时,我在一家地方报纸刊登一篇文章,结尾是这样的:

为了进行研究,亚隆博士盼望有机会访问未能克服丧亲之痛的人士。自愿接受访问者,请拨电话555-6352联络。

打电话来的三十五个人当中,潘妮(Penny)拔了头筹。她对我的秘书说,她三十八岁,离了婚,四年前女儿过世,急着与我见面。她虽然每周要开六十个小时的计程车,却一再强调随时可以接受访问,白天、晚上、任何时间都行。

二十四小时之后,她坐在我面前,颤抖不已。强壮结实的一个女人,却显得憔悴,满脸风霜,眉宇则又洋溢自负的神采。一望即知她饱经人情世故。看到她,我想起马杰瑞•梅恩(Marjorie Main),就是三十年代那个开口刺耳的电影明星,早过世了。

她说她的情况紧迫,令我深感为难。我不可能治疗她,我根本挪不出时间接受新病人。我现在忙着撰写研究计划大纲,而申请截止的期限已迫在眉睫。这个申请案是我当时视为最优先的事,我征求自愿人士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再说,我再过三个月即将年休,要想安排个象样的心理治疗,不啻缘木求鱼。

为免滋生误会,我想最好是快刀斩乱麻,趁现在尚未深谈——甚至还没有问她为什么在女儿死了四年之后迫不及待来看我——即时撇清治疗的问题。

因此,我先谢谢潘妮,谢她自愿来和我谈两个小时痛失爱女的事。我告诉她,在她同意继续接受访问之前,务必要明白我是在做研究,不是在做心理治疗。我甚至还说,谈一谈也许对她有帮助,但也可能带来一时的不安。无论如何,如果我认为有必要治疗,我也乐意帮助她挑个医师。

潘妮点点头,站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她要走出去。原来她只是起身拉平牛仔裙,又座,问我可不可以抽烟。她接过烟灰缸,点上烟,以强劲、低沉的音调说:“没错,我是需要谈谈,但付不起诊疗费。我没什么钱。我看过两个收费便宜的心理医师——其中一个还在实习——都在公立诊所。但是,他们都怕我。没人要谈小孩子死掉的事。十八岁的时候,我去一家戒酒咨询中心,那位顾问自己就是过来人,后来戒掉了——她就能够胜任,每个问题都一针见血。也许我该找个也失去孩子的心理医师。也许我需要一个真正的专家。我向来佩服斯坦福大学,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看到报纸就迫不及待毛遂自荐的原因。我一直在想,我的女儿一定会读斯坦福——如果活着的话。

她直盯着我看,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我喜欢刚毅的女人,我也喜欢她的作风。我注意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也稍微硬了起来。

“我可以帮助你谈个够。无关痛痒的问题我也不问。但是亡羊补牢的事我不干。”

“我知道。你只要起个头就够了。其他的事我自己操心。我十岁就是个钥匙儿童了。”

“很好,先说你为什么急着要见我。我的秘书说你说得很急迫。发生了什么事?”

“前几天,我收工开车回家——我都是在半夜一点钟左右收工——突然丧失意识。我清醒过来,发现我在马路上逆向行驶,一路尖叫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要是有车子从对方过来,我今天不会在这儿。”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这个女人一路尖叫像一只受伤的动物,我想到那种情形就不寒而栗。我接着开始问她问题。潘妮的女儿叫克里希(Chrissie),九岁时得了一种罕见的血癌,四年后去世,正逢她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这四年病发期间,她勉强抱病上学,却有一半的时间卧病在床,而且每三、四个月就入院一次。

她的病和她接受的治疗一样极其痛苦。抱病四年间,不断接受化学治疗,性命固然延长了,但每一次都造成毛发脱落,身、心蒙受剧痛。抽取骨髓无数次,又一再放血,到后来连血管都找不到了。她在世的最后一年,医生不得不为她装上静脉导管。

潘妮说,克里希之死非常可怕——我无法想象有多可怕。说到这里,她开始啜泣。我说过不问无关痛痒的问题,因此我怂恿她说说看,克里希之死到底有多可怕。

潘妮要我起个头,我偏偏因缘凑巧一问就让她情感溃堤——后来我才知道,不论如何问起,我都会触到潘妮的深痛。克里希最后死于肺炎:心、肺都已衰竭,再也不能呼吸,水肿夺走了她的性命。

潘妮在啜泣声中断断续续告诉我,最糟糕的是她不记得女儿临终的情形。克里希生前最后几个小时,她这个做母亲的根本就意识昏迷。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陪着女儿入睡——克里希住院期间,潘妮始终睡在病床旁边的行军床——后来坐上女儿的床头,两手抱着女儿的头。

潘妮开始谈到愧疚(guilt)。她一直挥拭不掉克里希临终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法原谅自己。她的音量提高了,语调愈趋自责,听来像是检察官雄辩滔滔要向我证明她怠忽职守。

她说:“我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不记得是怎么知道她死了,你能相信吗?”

她确信——我也很快就相信她说的没错——她对自己的行为深深引以为耻,因而衍生的愧疚感使得她无法接受女儿己死的事实,使得她历经四年仍无法冰释心头的悲伤。

我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研究计划,要尽量了解长期的丧亲之痛,以便拟订访谈的细节。

然而,或许是因为潘妮亟需治疗,研究的事居然给忘了,我在不知不觉中引进了从事治疗的模式。看来愧疚感是问题所在。因此,我决定利用剩余时间尽量探索她的愧疚感。

我问她:“什么愧疚感?有些什么心结?”

她最不能释怀的是,她没有全心全意陪伴克里希。她说她在空思幻想。她从来就不相信克里希会死。虽然大夫说克里希命在旦夕,说从来没有人罹患这种病而康复,甚至在她最后一次入院时,大夫直截了当说她活不了多久,潘妮还是不信克里希的病好不了。大夫说肺炎进入末期只好任其自然,她听了还满腔怒火。

其实,到现在四年过去了,她还是无法接受女儿死亡的事实。就在前一个礼拜,她突然“醒来”发觉自己排在一家超级市场结账柜台的行列,手中拿着要买给克里希的礼物,是个填充动物。有一次提到下个月克里希就十七岁了,她甚至使用现在式时态,而不是用过去式时态。

我问道:“这也算愧疚?心怀希望是愧疚吗?哪个母亲相信自己的孩子非死不可?”

潘妮答说,她的行为不足以表达她对克里希的爱,却只是考虑到自己。怎么说呢?她从来没有鼓励克里希谈她的恐惧和感受。她这个做母亲的一直在逃避现实,假装死亡不会来临。在这种情况下,克里希怎么可能对她谈到自己来日不多?结果是,克里希被迫自个儿面对心中的想法。即使她睡在女儿身旁,又有什么差别呢?她的心并没有陪伴女儿。人生在世,最可悲的莫过于孤零零撒手人寰,偏偏她就是这样让女儿永别人间。

潘妮接着告诉我,她深信轮回之说。她从十来岁就开始相信,当时境况奇惨、贫困,想到此生投错胎就心如刀割,唯有藉来生咸鱼可翻身的信念自我安慰。潘妮知道,下辈子她会比较幸运——也许比较富裕。她也知道,克里希即将有个健康、快乐的新人生。

然而,克里希弥留之际,她却没有成人之美。潘妮相信,克里希挣扎那么久才断气是她一手造的孽。克里希就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才那么的依依不舍,才忍受那么久的痛苦,才拖延自己的疾病。潘妮虽然不记得克里希生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却相信她没有说出她应该说的——句话:“走啊!走啊!是你该走的时候了。用不着在这儿为我多耽搁。”

我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开始想到他。要我在他弥留之际成人之美,对他说“走啊!该走的时间到了”,我办得到吗?他活泼快乐的脸庞在我心头盘旋,我顿感心如刀绞。

“不!”我告诉自己,抖落心头的杂念。唏嘘动容而感情澎湃似乎是别人的事,在心理医师则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我知道,要和潘妮深谈下去,我必须保持冷静,以理智挂帅。

“听你这么说,有两件事让你感到愧疚。一件是,你没有帮助克里希谈到死亡的事;另一件是,你没有让她尽快解脱。”

潘妮点点头,因我理性的口气而平静下来,啜泣声随之停止。

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再也没有比言简意赅的摘述更能提供替代性的安全感,尤以清单式的摘述为然。方才说的那一句话令我自己欣喜;眼前的问题豁然明朗、熟悉,头绪在握。我虽然没有治疗过丧子病例,却自信帮得上她的忙,因为她的悲伤大抵可以简化为愧疚心理作祟。这种情形,在个人与职业双方面我们都不陌生。

潘妮早先告诉过我,她经常与克里希灵交(Communion),天天去墓地探望她,每次花一个小时,先哀祷,再对她说话。由于她的心神泰半奉献给克里希,婚姻因而恶化,夫妻仳[pǐ]离已有两年之久。潘妮说,她几乎没注意到丈夫已离她而去。

为了怀念克里希,潘妮保留她的房间原封不动,连衣服、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摆在原位。甚至她临终时来不及写好的家庭作业也留在书桌上。只有一样例外:她把克里希的床铺搬到自己的卧室,每天晚上睡在上面。后来,在我访问过更多丧子的父母之后,我才知道这种行为十分常见。但是,我当时仍然孤陋寡闻,认为她荒谬绝伦、有违常情,殊不足取。

“你就这样对克里希心系魂牵,对自己的人生不闻不问,赎过补愆?”

“我就是忘不了她。你也知道,这又不是开关可以控制自如!”

“放开她不等于忘掉她——而且没人要你去动开关。”我发觉对潘妮直来直往很重要。我说话愈狠,她就愈坚强。

“忘掉克里希就像是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她。好像在说你对女儿的爱只是暂时的——现在慢慢消失了。我不要忘掉她。”

“不要忘掉她,那可不等于要你把开关关掉。”她没注意到我在区分忘掉(forgetting)和放开(letting go)有所不同,不过我懒得计较。“在你能够放开克里希之前,你得先要有放开的念头,要有放开的意愿。我们一起来把这一点说明白。你先暂时假定,你紧抓着克里希不放是出于你自己的选择。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当然知道!不要装蒜。你紧抓着克里希不放,得了些什么?”

“她临终时我抛弃她,她那时候需要我。我说什么也不会再抛弃她。”

潘妮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犹不自知:她决心与克里希长相厮守的念头和她对于轮回转生的信念根本就互相矛盾,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身陷迷宫。她的悲伤胶着了,动弹不得。也许,她如果面对此一矛盾,又会悲从中来。

“潘妮,你天天对克里希说话,她人呢?克里希在哪儿?”

潘妮的眼睛顿时睁大。还不曾有人如此单刀直入问她这么一个唐突的问题。“她去世的那天,我又把她的灵魂带回家。我可以感觉到她和我坐在车子里。起初她一直跟在我身边,有时在家里她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我能够在墓地和她接触。她一向知道我生活中的种种,但是她还要知道她的朋友及哥哥弟弟的事。我仍然和她的朋友保持联络,这样就可以转告给她知道。”潘妮停了下来。

“现在呢?”

“现在消失了。这样也好。这表示她己经转生了。”

“她还会记得这一生的事吗?”

“不会。她进入另一生了。我才不信前生记忆那些鬼话。”

“所以,她已经解脱去过她的新生命了。可是你还不情愿放她走。”

潘妮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我看。

“潘妮,你是个严厉无比的判官。你把自己押进法庭受审,罪行是克里希将死未死时你没放她走,接着你判决恨自己。我个人认为你的判决太严厉了。告诉我,哪个父母不这么做?我可以告诉你,要是换了我,我也不放我的孩子走。更严重的是,你的刑罚太苛了——非要把自己逼上梁山不可。照你刚才说的,你的愧疚和悲伤已经毁掉你的婚姻。还有你的刑期,那才真令我震惊!到现在已经四年,还要多久?一年?另一个四年?无期徒刑?”

我整理一下思绪,想办法要她明白她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她呆若木鸡,一根香烟搁在她腿上的烟灰缸里,疲惫的眼神凝视着我,看来好像气息全无。

我继续说道:“我一直在想,你这样做是什么道理。我想通了。你不是为了四年前克里希临终时你做过的事而惩罚你自己。你惩罚自己是为了你现在做的,也就是此时此刻你做个不停的事。你紧紧抓住她不肯放手,明知她另有归宿却偏要把她留在这一生。放她走并不表示放弃她不爱她,反倒是真正地爱她——爱到舍得让她去转世。”

潘妮还是目不转睛望着我。她没说话,但似乎听了我的话动了心。我说得铿锵有声,我也知道陪她静坐是上策。不过我决定再补充一下,也许不无矫枉过正之虞。

“潘妮,回到那一刻去,你应该放克里希走的那一刻,你从记忆中涂抹掉的那一刻。那一刻跑到哪儿去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我在问你,那一段时间跑到哪儿去了?在哪儿?”

潘妮状至焦急,而且禁不起逼问,略显激动。“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已经过去了,不见了。”

“有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克里希记得吗?你说她完全不记得这一生的事?”

“全不见了。她记不得。我记不得。所以——”

“所以你不断折磨自己,就为了无踪无影的一段时间——一段‘幽灵时刻’。你要是知道有人这么做,我想你一定说是笨蛋。”

如今回顾这一段对话,我知道自己在强词夺理,但是在那个节骨眼却咄咄逼人又意深旨远。潘妮在社会上混多了,应变好得很,却又再次呆若木鸡,仿如受了雷殛。

两个小时将届。虽然潘妮没有开口要求,我们势必要再见一次而却不言可喻。骤逢山崩兼雪涌,再花一个小时善后是起码的职业道德。她好像认为我的建议顺理成章,很爽快答应下周同一时间再来一趟。

冰冻——许多人用此一字服形容积年累月的悲伤——是很贴切。身体僵化,脸部紧绷,千篇一律。冷漠无情的思绪盘踞脑海。潘妮正是如此。我们的对谈能不能退冰解冻?我的看法是很乐观。我虽然猜不透冰层里头的东西,却预料得到这是波涛汹涌的一个星期,因此满怀好奇盼望下一次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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