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滋兰

言语能传千万里外,愿我的言语令彼此增长智慧与爱,愿我的言语如钻石般美丽,如花朵般可爱

生死爱恨一念间(4)

摘自欧文·亚隆《爱情刽子手·故事4》

不是一切都能理葬

我对于潘妮层出不穷揭露她的内心虽已见怪不怪,她在第十一个——也就是倒数第二个——时段投下的一颗炸弹还是令我措手不及。我们正谈到治疗结束的事,她说她来看我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件事,下礼拜要分手实在依依不舍,她的损失已经有一大串,现在又将增加一项。就在这个时候,她随口问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十六岁时有过一对双胞胎?”

我真想大叫:“什么?双胞胎?在十六岁?还问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自己他妈的清楚得很!”但是,想到只剩两次诊疗的机会,我不得不强作镇定,言归正传要紧。

“没有,你没提过。告诉我吧。”

“我十五岁怀孕。所以才休学。我一直瞒着,后来实在纸包不住火,才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生下来。是双胞胎,女的。”潘妮停了一下,怪说喉咙痛。这件事显然甚难启齿,想装蒜也难。

我问双胞胎怎么了。

“福利机构说我不适合当妈妈——我想他们说的没错——但是我不想放弃孩子,想自己照顾孩子,但是,大约六个月后,他们把孩子带走了。我去探望过几次,后来有人领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消息。也没有去打听下落。我离开亚特兰大,头也不回。”

“你常想她们吧?”

“以前不常想。克里希过世后,我有几次想起她们,念念不忘却只是这几个礼拜的事。我在想她们的下落,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钱——这是我对领养机构唯一的要求。他们说会尽量。报纸上写到穷妈妈把宝宝卖给有钱人家,我现在就是喜欢看这种报导。但是,我当时知道个屁!”

这个钟点剩下来的时间,还有下个钟点的部分时间,我们都耗在这个新消息的后续问题。说来不可思议,她这一番倾诉使得我们的治疗工作结束得漂漂亮亮,因为我们这一谈又回到治疗的起点,回到使我们坠入五里雾的两个穿着像女孩的儿子在孤儿院展示的那个梦,正好一个轮回。克里希之死以及潘妮对两个儿子彻底的失望,必已使她悔不当初,把孪生女儿送给人家收养。她现在一定觉得,不只是死错了孩子,而且送给人家收养也给错了孩子。

我问她,把孩子送给人家收养,是不是感到愧疚。潘妮一派理所当然地回答,她这么做,对自己、对孩子都是最理想不过。她当时只有十六岁,要是把那两个孩子留在身边,她势必会被逼得重蹈母亲的覆辙。这对孩子是一大浩劫——孩子没有爹,她自己一无所有。说到这里,我才明白潘妮以前为什么绝口不提这两个孩子。她感到不齿,耻于告诉我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十来岁的时候,乱搞一杯水主义,是——引她自己的术语——校园里最得男生缘的“乖乖狗”。因此,孩子的父亲可能是十个男生中的任何一个。她身边没有半个人知道她的过去,连她的丈夫都不知道。她的过去,她的孪生女儿,她高中时的“名声”——这也是她千方百计要加以摆脱的。

这个钟点结束时,她说:“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一个人。”

“你告诉我了,感觉如何?”

“五味杂陈。要告诉你,我想了很多。这一个礼拜,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说,你会怎么说。”

“怎么个五味杂陈?”

“心里怕怕的,很好,糟糕,七上八下——”潘妮一口气进出一串形容词。她无法平心静气讨论比较轻柔的感受,开始显得急躁。她顿了一下,才又冷静下来。“怕你会批评我。下个礼拜我还想跟你谈个有始有终,希望你还是看得起我。”

“你认为我不会?”

“我怎么知道?你一直都在问问题。”

她说的没错。第十一个小时即将结束,我没有时间容后再谈。

“潘妮,你用不着担心。我听你说得愈多,我就愈喜欢你。你熬过大风大浪,吃过那么多苦,你这一辈子所作所为令我衷心佩服。”

潘妮嚎啕痛哭,指着手表提醒我时间到了,脸埋在纸巾里冲出诊疗室。

一星期之后,也就是最后一次会面,我得知她以泪洗面几乎整周,不曾间断。上一个时段结束后,她在回家途中转往墓地,坐在克里希坟旁,象往常一样,为女儿大哭一场。不同的是,这一次眼泪流个不停。她躺下来,抱着克里希的墓碑,哭得更厉害——现在不只是为克里希哭,更是,终于会,为其他的人哭,为其他的一切损失而哭。

她哭她的儿子,为无可补救的这几年的岁月而哭,为他们支离破碎的生命而哭。她为连自己都不认识双胞胎女儿而哭。她为她的父亲而哭——不管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为她的丈夫而哭,为他们共享过的青春、充满希望而今一去不返的时光而哭。她甚至为她上了年纪的可怜的母亲以及二十年前就把她们踢出她的生活圈外的妹妹而哭。不过,更多的是为她自己而哭,为她梦想而不曾实现过的人生而哭。

一个小时转眼即逝。我们起身,走向门口,握手道别。我望着她走下阶梯。她看到我在目送,转过身,说:“别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别忘了——”她接着取下一条银项链——“我是个钥匙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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