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书是护身符（3）
摘自欧文·亚隆《爱情刽子手·故事6》
梦里年华已半霜
达夫再也没有跟我提起情书的事——起码不是我逆料得到的方式。不过，他倒是参加了团体治疗，而且每一次都老老实实出席。他那么热心，着实令我啧啧称奇。他在第四次出席时告诉我们，团体治疗是他每个星期的最爱，天天数日子就是盼望这个时段。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如此热心，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自我发现，原来是，哎，他看上了小组里的四个女病人。他不只是盯上她们四个，而且约过其中两个。
一如我的预料，达夫在小组讨论时，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巧的是，小组里有个漂亮又自负的女病人，和他一样，外表比实际年轻几十岁，也是闪烁其词，遮遮掩掩。有个棋逢对手的伴儿，达夫“玩”得更起劲。有一次，有人要求他们两人说出年龄，双双遭拒。他们俩用来搪塞的理由同样天衣无缝：他们不想成为年龄的奴隶。在以前，性器官被称为“私处”的时候，参加团体治疗的人都不情愿谈到性的问题。然而，近二十年来，性的话题不再那么忌讳，金钱却成了私事。我出席过数以千计的团体治疗时段，所接触的人应该足以窥豹，迄今仍未听过哪个病人泄露自己的收人。
但是在达夫这一组，最热门的秘密是年纪。达夫对之冷嘲热讽，自己却三缄其口。道理很简单：他在打女组员的主意，当然不能造次。有一次，一个女病人步步紧逼，达夫提出交换：以他的秘密，即年龄，交换她家里的电话号码。
我愈来愈担心这个小组里的阻力。不只是达夫一个人不正经，他嘻皮笑脸又打情骂俏还传染给别人，整个小组讨论根本就成了大伙在一起打哈哈。
然而，有一次小组讨论，气氛变得非常严肃。有个女病人说，她的男友刚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大夫说，虽然他的身体很虚，年纪也大，六十三岁了，病情倒不至于绝望。大夫是这么说，她却相信男朋友不久人世。
我瞄了一下达夫。那个人六十三岁，还比达夫年轻六岁，却已是“年纪大”。达夫眼睛眨也不眨，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倒有话要说，我最骇怕的是生病和死亡。我不看大夫，我是说‘真的’大夫”——对我使了个眼色，状至调皮。“我最近一次身体检查，少说也有十五年了。”
另一个病人说；“你看起来还很健朗，达夫。不管你年纪多少。”
“谢谢。我有在锻炼。游泳啦，打网球啦，散步啦，我每天至少运动两个小时。提瑞莎（Theresa），我同情你和你的男朋友，却帮不上忙。年老和死亡，我想了很多。不过我的想法不太健康，不讲也罢。坦白说，我甚至不喜欢探望病人，也不喜欢听人家谈论疾病。大夫”——又朝我使眼色——“总是说我不把小组讨论当一回事，原因或许就是这样。”
我问：“这样是怎么样？”
“我如果把它当一回事，我会说我如何如何讨厌年纪愈来愈大，如何如何害怕死亡。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们我的恶梦——也许吧。”
“达夫，怕这些事情的可不只你一个人。发现每一个人都在同一条船上，也许可以减轻心底的恐惧。”
“不对。每一个人都是自个儿在自己的船上。临终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孤立无援。”
另一个人说：“即使像你说的，就算你是自个儿在自己的船上，看到附近有别的船只浮浮沉沉总是心安。”
小组讨论近尾声时，我心中满怀希望，觉得这个时段是一大突破。达夫不再言不及义，也受了感动，不再一味鬼扯淡，其他人的反应也很上轨道。
下一次的小组讨论，达夫说出他在上一个时段之后作的一个梦，非常生动的一个梦。这个梦，根据现场一名实习学生的记录，一字不漏抄在下面：
死亡把我团团围住。我可以闻到死亡的气息，我有个小包，里头塞了一个信封，信封装有对死亡或腐烂或衰变具有免疫作用的东西。我没告诉任何人。我要去拿，伸手去摸，突然发现信封里头是空的。我正感苦恼时，注意到信封原本就有裂口。后来我在街上换到我认为是装在信封里的东西，是一只又脏又旧的鞋子，鞋底已经裂开。
这个梦令我大叹英雄无用武之地。我想到他的情书，只盼望能有机会和达夫好好深谈个中意义。
我固然喜欢团体治疗，却也有举炊无米之叹，因为团体治疗无从深入探讨存在的基本问题。我每每在小组讨论的场合，眼巴巴望着一条直通入某一病人内心世界的线索，却不得不迁就现实，为了替整个小组披荆斩棘而放弃特定的对象。可是我放不下这个梦——这个梦是通往森林心脏地带的一条康庄大道。我难得听到一个像这样清晰剔透把无意识的奥秘摊开来的梦。
达夫和其他组员对这个梦同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们苦思了几分钟之后，我稍作提示，佯装漫不经心问达夫，梦中他视为秘密的信封这个意象是否促他产生什么联想。
我知道我下的是一步险棋。这一步可能出错，甚至错一步输全盘亦未可知，因为这是泰山压顶的招式，若非逼使达夫即是导致我自己出面吐露内情，而此时时机并未成熟。所谓内情，亦即他加入小组之前在个别诊疗时托付我代为保密的事。不过我起码可以立于不败，因为我就梦论梦，我提出的问题着着实实只就梦的材料（dream material）发问，达夫要四两拨千金易如反掌，只消推说没有切题的联想就可以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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