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滋兰

言语能传千万里外,愿我的言语令彼此增长智慧与爱,愿我的言语如钻石般美丽,如花朵般可爱

旧情书是护身符(4)

摘自欧文·亚隆《爱情刽子手·故事6》

用爱去抵抗死神

他兵来将挡,却难改一贯吊人胃口的做法。他说,这个梦或许牵涉到一些他不欲人知的信件——有“某种关系”的一些信件。他的回答激起其他人的好奇。达夫经不起一番穷追猛问,透露些许他和索拉雅的艳史以及情书找不到妥当地点藏匿的问题。他没有提到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也没说出他求助于我,而我提出他得让小组知道作为我代他保管情书的先决条件的事。

小组讨论就集中在守密的问题——虽然不是我最感兴趣的问题,与治疗有密切关系却也不言而喻。大多数组员都想知道他守口如瓶的心态。有的人可以了解他不希望太太知道情书的事,但是大家都不懂他何以神秘兮兮显违常情。比方说,达夫何以不让太太知道他在接受心理治疗?他的理由是:如果太太知道他在接受心理治疗,一定会惊惶失措,认为他来这儿发牢骚,数落她的不是,一定会每个礼拜追问他在小组里说些什么,搞得他不胜其烦。这是个蹩脚藉口,现场没有一个人相信。

他们指出:他如果真的是为太太操心,应该明白他太太每个礼拜都有一段时间不知丈夫去向时会多么焦急。他已经退休,也没有在外头兼差,真该好好检讨每个礼拜为了参加团体治疗而在太太面前编的不成理由的藉口。再看看,他为了支付每个月的诊疗账单还得对太太胡诌一通。如此遮三掩四躲躲闪闪,何苦来哉?甚至连保险表格也得寄到他在邮局的秘密信箱。他们语锋一转,开始抱怨达夫在小组讨论也是藏头藏尾,觉得他貌合神离,不信任他们。为什么他在开始讨论时非要说是“有某种关系的信件”?

他们单刀直入问他:“说呀,达夫,你就老老实实说是‘情书’又会怎么样?”

这些组员真是了得,表现可圈可点。他们的火力瞄准梦中“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主题,一针见血直陈达夫对他们事事讳莫如深,连珠炮漂亮之至。达夫虽然有点坐立不安,倒也一改常态,不复嘻皮笑脸耍嘴皮。
眼见情势好转,我胃口大开。这个梦是个上等的金矿,我不能身在宝山空手而返。我问道:“大家有没有想到梦的其他部分?比方说死亡的气息,或是里头装了‘对死亡或腐烂或衰变具有免疫作用’的东西的那个信封?”

大伙儿沉默了片刻,然后达夫转向我,说:“大夫,你认为呢?我是真想听听。”

我觉得被他锁定了。我实在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而不扯出我们在个别诊疗时谈到的事。比方说,他并没有在团体治疗的场合提及索拉雅已经死了三十年,也没有说到他自己已经六十九岁觉得来日无多,也没有提及他要我代为保管情书。我要是贸然说出这些事,达夫会认为我出卖他,也许从此不再接受治疗。我莫非走入陷阱?我能想到的唯一解困方法是实话实说。

我说:“达夫,你的问题叫我很难回答。要说出我的想法,一定会扯到你参加小组讨论之前告诉我的那些事。我知道你是非常注重隐私的人,我也不想失去你的信任。你看我怎么办?”

我往椅背一靠,很得意。反将一军!就像我在课堂上说的,一旦面临进退失据或有两种强烈的情感互联冲突,最好的办法是与病人分享这个烫手山芋。

达夫说:“说呀!怕什么。我付钱给你就是要听你的意见。我这人没啥好隐藏的。我在你面前说过的话就是一本翻开了的书。我没有在小组讨论提到那些信,因为我不想伤害你。我向你提出的要求还有你的反要求,半斤八两,一样可笑。”

达夫既然允许,我自无后顾之虑。其他的人听我们两人对谈听得一头雾水,我于是稍作扼要的说明。我告诉他们这些信对达夫无比重要,索拉雅在三十年前去世,达夫为了存放这些信深感为难,要我代为保管,我提出代他保管信件的先决条件,即他必须同意在小组讨论时说出整个来龙去脉,结果达夫不了了之。我小心翼翼避免侵犯他的隐私,像他的年纪和任何不相干的事都避而不谈。

接着我谈到他的梦。我认为这个梦说明了何以这些信造成达夫如此大的负担。我自己当然也不例外,不过这一点我没说出来——我的勇气毕竟有限。我是有合理的藉口:病人来这里是为了自己的治疗,不是为了我的治疗;而且团体治疗的时间特别宝贵,一组八个病人,一个时段只有九十分钟,要病人来听医师本人的问题实在不恰当。也可以这么说;欲期治疗有效,得要病人对心理医师的健全人格(personal integration)及其解决自身同题的能力有信心。

这些合理的藉口,只是说来冠冕堂皇而已。真正的问题是缺乏勇气。在自我揭发(self-disclosure)方面我一误再误,总是说得太少,不是说得太多。不过,我一旦有所倾吐,病人总是能够获益,知道我也是芸芸众生的一分子,得要不断与生而为人的种种问题互相抗衡。

话说回头。我告诉他们,达夫的梦是个和死亡有关的梦。这个梦一开始就是“死亡把我团团围住,我可以闻到死亡的气息。”中心意象则是那个信封——装有不会死亡也不会衰变的东西的一个信封。这还不够明显吗?情书是护身符,是否认死亡的法宝,使得光阴不会催人老,使得达夫的热情在岁月的洪流中凝固。真正的爱、永生的怀念、永世的结合是毁不了的,是孤独人生的避风港。

这个梦接着说信封有裂口,里头空无一物。为什么有裂口?为什么里头空空?也许达夫觉得,信如果让别人知道就会失去魔力。这些信抗拒年老与死亡的力量带有非理性的成分,只在私底下对特定对象有作用。这种隐秘的魔力(darkmragic)在理性的寒光照射之下,就蒸发散逸。

有个组员问:“鞋底裂开的那一只又脏又旧的鞋子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病人就开口说:“代表死亡。那只鞋子失掉了灵魂。”(译者按:“鞋底”英文为sole,“灵魂”为soul,两字发音相同。)

没错,是灵魂,不是鞋底!太棒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知道又脏又旧的鞋子代表达夫,却偏偏只知其一面不知其二。曾有几次——他问一个比他年轻四十岁的女组员要她的电话号码就是其中一次——在小组讨论时,有人咒他“脏老头”,我为他捏一把冷汗,幸亏他没听到。但是,这一回达夫自己说出口了。

“我的天!灵魂就要出窍的一个脏老头,那就是我也!”他自己说着都笑出声来。有人问到,他在小组里泄露那些信的种种,感觉如何。会不会改变他对他们的态度?另一个人提醒他,每一个人都会面临年老与死亡的景象,并且怂恿他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给大家参考。

达夫不想说。他今天打算要做的都做了。“我今天己经值回票价,得要时间慢慢消化。我一个人占去了四分之三的时间,总得留点时间给需要的人。”

我们不情愿,却也莫可奈何,只好放过达夫,转而讨论其他的事。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他。达夫从此再也没有参加任何团体治疗,个别治疗也随之无疾而终。

每一个人,尤其是我,都一再扪心自问。我们做了什么事把达夫给逼走?我们逼人太甚吗?我们是不是对一个蠢老头恨铁不成钢而操之过急?我有背叛他吗?我有没有上他的当?不谈他的情书,对他的梦装聋作哑、这会比较好吗?梦的诠释工作做得是很漂亮,病人却死了。

也许我们可以预防他不告而别,不过这是马后炮。可以肯定的是,达夫的作网自缚,他的逃避现实,终归会导致同样的结果。从一开始我就疑心重重,心想他参加团体治疗很可能会半途而废。我的先见之明比我的治疗本领更胜一筹,说来不免心怅然。

我最刻骨铭心的感受是悲哀。为达夫悲哀:他的孤独,他执错觉而不悟,他没有勇气,他不愿面对赤裸裸又冷冰冰的人生事实,实在令我感到悲哀。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情书。如果——这个“如果”令我自己莞尔——我死了,情书被人发现了,会怎么样?也许我该请张三或李四或王五代为保管。为什么要为这些信庸人自扰呢?为什么不把这些恼人的东西付诸一炬还我清心?就是现在!刻不容缓!可是想到火烧情书不免心痛。一把匕首穿胸而过。可是,为什么呢?何苦为了十五年前发黄的信件如此折腾?就这么办——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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