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滋兰

言语能传千万里外,愿我的言语令彼此增长智慧与爱,愿我的言语如钻石般美丽,如花朵般可爱

难以捉摸的微笑(1)

摘自欧文·亚隆《爱情刽子手·故事7》

半梦半醒之间

有些病人神色两皆从容、泰然自若出现在我的诊疗室,煞是有备而来,治疗过程宛如行云流水。我有时省事得无神可费,还得伤脑筋找个问题问或附加几句按语,只为确定我没有置身度外,好让自己安心,也顺便安病人的心。

马莉(Marie)并不是这样的病人。三年来与她相处的每一个时段,我都得大费周章。她初来看我时,丈夫已去世四年,悲伤逾恒仍然惊魂未定。她面无表情,反应迟钝,简直是一具行尸走肉,性欲形同槁木死灰,生命之流成了一滩死水。经过一段好长的时间,她在接受诊疗时犹暮气沉沉,我不得不身兼二职。即使是现在,她的抑郁(depression)消除已久,诊疗工作依旧是滴水穿石,我们之间的关系冷淡、疏远一如往常,我实在无力改善。

今天是个诊疗假日。有位医师顾问要来看她,我虽然留在她身边,却可以松口气“袖手旁观”。几个星期来,我一再怂恿她,请一位催眠治疗师(hypnotherapist)来临床咨询。她虽然排斥新的经验,尤其惧怕催眠,最后还是同意,附带的条件是我必须从头到尾在场。我倒是无所谓;事实上,让我坐冷板凳看会诊医师麦克(Mick C.)——他是我的同事——代劳,我岂有不从之理。

甚者,旁观者清,我正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重估这个病人。历经三年,我对她的看法己经固定,视野变得狭窄。说不定她已今非昔比,而我却未能明察秋毫。也许别人对她的评估和我大异其趣。如今也该透过新的眼光来看她了。

马莉是西班牙裔,十八年前从墨西哥市移居美国。她的丈夫,她在墨西哥读大学时认识的,是外科医师,七年前的一个晚上赶赴医院动紧急手术时发生车祸不治。马莉本人风姿绰约,身材高挑,天生的衣架子,鼻梁高挺有若刀削,一头乌黑的长发挽了一个髻。芳龄?可能会猜她二十五岁;不化妆的话,大概三十岁。没有人会相信她已经四十岁。
马莉可望不可即,多数人会因为她的美貌与高傲而退避三舍不敢亲近。我倒是深深被她吸引。她使我感动,我想安慰她。我想象自己拥抱着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我的手臂里解冻。我一直很想知道自己的吸引力有多大。马莉使我想起我的一个姑妈,也留了同样的发式,是我青春期倾心恋慕的对象。大概就是这样。我是这位贵妇唯一的心腹与保护人,也许就这样沾沾自喜。

她掩饰内心的抑郁,简直是天衣无缝。她觉得人生已经结束,感到孤独无望,夜夜以泪洗面。自从丈夫作古迄今七年,她不曾交往过一个男人,其至不曾私底下与任何男人谈话。凡此种种,没有人看得出来。

守寡的前五年,马莉根本不让男人有机会接近她。最近这两年,抑郁减轻,她终于明白唯有开创第二春才有药可救,可是她太骄傲,高不可攀,男士一个个打退堂鼓。几个月来我千方百计想说服她,要她相信有人爱才可能过真实的人生。我尝试帮助她拓展视野,培养新兴趣,重视与女人的关系。但是她非常固执。眼看没辙,我转而教她如何认识男人,和男人打交道。

然而,四个星期前马莉在旧金山乘缆车失事,下颚挫伤,牙齿折断,脸部和脖子受伤尤其严重,我们的工作戛然停止。住院一个星期之后,她开始接受口腔外科治疗,修补牙齿。马莉没有多少能耐承受疼痛,尤其是牙痛,偏偏口腔外科诊疗非一蹴可就,简直要她的命。还有,她的脸部神经受损,半边脸剧烈抽动不已,药物治疗帮不上忙。我建议她做一次催眠咨询(hypnotic consultation),即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

在通常的情况下,马莉算得上是个难缠的病人。发生意外事故之后,她猛钻牛角尖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傻瓜和意志薄弱的人才会被催眠。所以你才建议我做催眠?”

“马莉,你要我怎么说才相信催眠和意志或智力不相干?人会被催眠,那是天生的。你怕什么?你说痛得不得了,一个小时的咨询很可能就会减轻你的痛苦。”

“对你是没什么,我却不想被人当猴子耍。我看过电视表演催眠,那些人就像白痴,站在舞台上以为自己在游泳,不然就是坐在椅子上以为自己在划船,还有人舌头伸在外头怎么也缩不回去。”

“要我想象那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会跟你一样惶恐不安。不过,电视催眠和医学催眠完全是两回事。我已经告诉过你实际的情形。最主要的是,没有人要控制你。相反的,你可以学会如何控制你自己的痛苦。看样子你还是无法信赖我以及其他的医师。”

“如果医师值得信赖,他们当初就会及早进行神经外科手术,我丈夫也不会死掉。”

“眼前就有不少问题,今天有得讨论。你的痛苦,你对于催眠的担心和误解,怕自己看来像个傻瓜,对医师的忿怒和不信任,包括我在内——我不知道从哪儿着手。你觉得呢?你认为我们先谈什么好?”

“你是医师,我不是。”

诊疗就这样开始。马莉这个人,外强中干,脾气大,虽然口口声声对我铭感五内,却经常语中带刺又盛气凌人。她从来不曾有始有终讨论一个问题,随时都会插入其他的牢骚。有时她也自觉失言,连连道不是,但是不消几分钟又故态复萌,不是耍脾气就是自艾自怜。我知道,我所能为做她的最重要的事,尤其在这关键时刻,乃是维持我们的关系,不要让她排斥我。到目前固然没问题,但我的耐心并非无限。能有麦克一道分担,我求之不得。

我也需要来自同事的支持,这是我安排咨询最根本的动机。我要有人来目睹我对马莉所作所为,然后对我说;“她很难缠。你真有一套。”我有这种感觉,对马莉没什么好处。因此,我不希望麦克进行顺利:“振作起来,马莉,给他一个下马威!”

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时段进行出奇的顺利。马莉是理想的催眠对象,麦克也驾轻就熟诱导她,教导她如何进人昏睡状态。接着他使用麻木法(Anesthetic
Technique)引导她诉说她的痛苦,叫她想象自己坐在牙科诊疗椅上接受局部麻醉注射。

“想象你的下颌和脸颊逐渐麻痹了,还可以把麻痹转移到身体的任何部位。”

这一来,马莉轻而易举就能够把麻痹转移到她脸部和颈部所有的疼痛部位。太棒了。从她表情可以看出痛苦减轻的迹象。

麦克接着和她讨论疼痛。他首先说明疼痛的作用:痛是一种警示,告诉她下巴所能容许的运动的幅度与咀嚼的力道。这种痛是必要的,具有特定的功能,与神经受到外力刺激而产生的痛大不相同,因为后者不是必要的,不能提供有用的目的。

麦克说,马莉的首要之务在于进一步认识痛的本质,以便区别功能性的痛和非必要的痛。最好的办法是,请教她的口腔外科医师,深入讨论她的痛感,因为他最了解她的脸部和嘴部的情形。

麦克的说明清晰易懂,兼具专业与长辈双重特色。马莉和他两人四目对视片刻,然后她面露微笑、点头。他明白,她已经接受并铭记这些口信。

麦克显然很满意马莉的反应,转而进行最后一个步骤。她烟瘾甚大,同意麦克参加会诊的另一个动机即是戒烟。麦克是这方面的专家,做起来得心应手。他强调的重点有三:她要活下去,她需要身体以便活下去,香烟是她身体的毒药。

为了说明起见,且引麦克的一段话。他对马莉说:“设想你养的狗;如果你没有养狗,想象一只非常讨人喜欢的狗。现在想象狗的食物罐头贴有‘毒药’的标识。你不会拿有毒的食物喂你的狗吧?”

马莉和麦克两人再度四目对视,马莉再度点头微笑。麦克知道他的病人己经心领神会,仍不忘再加把劲:“那么,为什么厚彼薄此,对待你的身体比不上对待你的狗?”

剩下的时间,他反复指导自我催眠,并且教她反制烟瘾发作的办法:进行自动催眠(autohypnosis,译者按:即自我催眠),对自己耳提面命,需要身体活下去,抽烟就是吃毒药。

此番会诊可谓功德圆满。麦克的表现漂亮之至:他在催眠过程中博得马莉完全的信赖,咨询目标一一达成,效果恢宏。马莉离去时状至愉快,对麦克以及他们彼此合作无间甚表满意。

事后,我仔细回想这一个会诊时段。就医言医,我相信是无懈可击。然而,我私下所欲寻求的支持与赞赏却落空了。麦克当然不晓得我有所求于他的是什么。我很难在比我年轻的同事面前承认自己不成熟的需求。而且,他无从想象马莉这个病人有多棘手以及我对她费了多少心血。在他面前,马莉偏偏一反常态,表现有如病人模楷。

这些情感麦克和马莉当然是给蒙在鼓里。我念头一转,好奇油然心生,想知道他们两人对于这次会诊的感想。设想一年之后,我们三人个别回忆这次的经验,会有多少所见相同之处?很可能只是各说各的。干嘛要等一年?假定一个星期之后就各自动笔?或者现在就来?我们能写出彼此读了都没异议真实纪录吗?

这个问题并非等闲。根据病人提供的资料——都是病人从长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中筛选出来的——心理医师一成不变地相信他们能够重建人的一生。这也就是说,他们自信能够发现病人早年发展阶段的大事,能够了解每一个病人的人际关系,包括父母与亲戚,能够得知病人早年受到惊恐与伤害而产生的内在经验,能够追踪儿童期与青春期的交友情形。

然而,如果连一个小时的现实都无法掌握,心理学家或历史学家或传记作家如何能够重建一个人的生活史?若干年前,我做过一个实验,要求一名病人和我本人逐个时段各写一篇诊疗报告。后来我们互相比对,发觉南辕北辙,很难相信我们写的是同一个时段,甚至连效果的评估也大相径庭。我的诠释精彩吧?她连听都没听过!她倒是记得我信口说的那些鼓励她的话,而且视若拱璧。此一实验的内容,洋载于《日有进境》(Every Day gets a Little Closer)一书,也是纽约基础文库出版的。

既然连短短的一个时段都无法获致定论,心理医师、历史学家或传记作家,如何能够重建人的生平?我渴望这一个小时实际的经历能有个公断或是客观的纪录。现实(reality)竟然是错觉,顶多不过是当事人异中求同所获致的概念——不得不接受此一事实,能不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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