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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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捉摸的微笑(2)

摘自欧文·亚隆《爱情刽子手·故事7》

一笑后的苦涩

如果由我来写那一个小时的摘要,我会以两个特别“真实”的时刻为核心,也就是马莉和麦克两度四目对视接着她微笑点头的瞬间。第一个微笑是在麦克建议马莉去请教她的口腔外科医师详细讨论她的疼痛之后,第二次是在他说明她不会拿有毒的食物喂狗之后。
我后来曾和麦克畅谈这一次的会诊。从专业角度而言,他认为会诊非常成功。马莉是很理想的催眠对象,他的目标也无一落空。不只此也,他刚度过晦气的一个星期,把两个病人送去住院还和科主任吵了一架,去晦迎喜愈觉舒坦。我对他的表现赞誉有加,他喜不自胜。他比我年轻,又一向敬重我的工作,因此我的美言对他意义重大。够讽刺的是,他还不晓得我也有所求于他。

我问到那两次微笑的事。他记得很清楚,认为那是产生影响与发生联系的征象。微笑出现在他陈述重点的时候,意味着马莉了解他的意思,而且受了感动。

然而,基于我和马莉之间的长期关系,我对那两个微笑的诠释不大相同。先说第一个微笑。当时麦克建议她去请教她的口腔外科医师,即查大夫(Dr. Z)。他们两人的故事,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

马莉是在二十年前认识这位查大夫的,是在墨西哥市读大学时的同窗。当时他猛追不懈,终于败阵,也就失去联系,直到她的丈夫发生车祸。此时,查大夫也已来到美国。她的丈夫出事后,就是送到他所服务的医院。她丈夫因脑震荡在医院昏迷不醒的两个星期间,查大夫殷殷垂询,百般照顾。

查大夫虽有妻室,又有五个孩子,却不顾一切,几乎是在她的丈夫刚过世,立即重展攻势,极尽挑逗之能事。而且开门见山提出要求。她气极败坏,严词峻拒。但是他依然故我锲而不舍。在电话中,在教堂里,甚至在法庭上——她控告院方医疗疏忽——他到处挤眉弄眼送秋波。马莉对他的行为恨之人骨,对他说话愈发不客气。后来马莉告诉他,看了他就恶心,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也懒得理会他,如果继续纠缠就要通知他老婆——可是母老虎一个——查大夫总算收敛。

马莉搭缆车失事时,摔了个倒栽葱,不省人事达一个小时。苏醒后痛苦无比,孤独又绝望:没有亲近的朋友,两个女儿在欧洲度假。急诊室的护士问她要不要指定大夫,她呻吟道:“叫查大夫。”他是当地公认能力最强、最有经验的口腔外科医师。马莉也觉得,找个籍籍无名的医师风险太大。

进行初始的主要外科手术期间,查大夫的情感深藏不露,简直是天衣无缝。手术过后,他的情感开始溃堤。他说话带刺,颐指气使,而且我还相信他有虐待狂。他说马莉反应过度,已呈歇斯底里,因此拒绝开给她适量的止痛药或镇静剂。他甚至信口胡诌危险的并发症或脸部残伤之类的话相威胁,还恐吓她再诉苦不停就撤手不管她的病例。我去找他,告诉他马莉需要止痛,他恼羞成怒,说手术痛他懂得比我多。他又说,我大概是谈话治疗烦腻了想改变专长,我无奈之余,只好暗地里开给她镇静剂。

我倾听马莉诉苦好几个小时,内容不外她的疼痛和查大夫。马莉相信即使到这地步,她的嘴巴和脸抽痛不已,只要对他的要求点个头,他就会好好治疗她。她在他的诊疗室接受口腔外科治疗,受尽委屈一言难尽。他的助手一离开,他马上荤腔出笼,猛吃豆腐又毛手毛脚,再三伸手碰触她的胸部。

眼看自己对马莉的处境使不出助臂之力,我极力怂恿她换医师,最起码再找一位口腔外科医师进行会诊,并且列给她推荐名单。她讨厌那种遭遇,也讨厌查大夫,可是我的建议一个个被打回票——她有说不完的“但是”或“说的没错,但是”。她是个“说的没错,但是——呃”,也就是我们这一行所称的“拒绝援助的抱怨者”(help-rejecting complainer),而是个中高手。她主要的“但是”是,既然一开始就是查大夫看的,他——而且只有他——最了解她的情况。她最担心会造成脸部或口腔的永久缺陷。她原来就非常在意外表,现在更担心自己一步步走进单身世界。愤怒也好,尊严也好,恶意触摸胸部也好,没有一样比口腔和容貌的复原更重要。

另还有一大顾虑。由于缆车突然斜滑使得她在下车时摔落在地,她要和市政府打官司。又因为有伤在身,马莉失业了,经济状况非常拮据。她希望能获得一笔可观的赔偿金,因此不欲与查大夫树敌。毕竟她身、心所受伤害的程度会影响法庭的判决,而查大夫的证词显然是举足轻重。

马莉和查大夫就这样跳起迷宫舞,难分难解,舞步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包括一个专吃闭门羹的口腔外科医师、一件百万美金的官司、一个摔坏了的下硕、几颗断裂的牙齿以及不设防的胸部。麦克对于以上种种当然一无所悉,怪不得他治丝益棼、作出合理却天真的建议,要马莉求助于她的外科医师俾便了解她的痛苦,马莉就是在这个时候微笑的。

至于她的第二个微笑,是针对麦克同样别出心裁的问题:“你不会拿有毒的食物喂你的狗吧?”

这个微笑的背后也有个故事。九年前,马莉和她丈夫查尔兹(Charles)得到一只猎獾狗(dachshund),奇丑无比,名叫艾莫(Elmer)。真正说起来,这只狗是查尔兹的,而马莉对狗一向反感。不过相处久了,她也逐渐喜欢艾莫。艾莫睡在马莉的床上也睡了好几年。

艾莫变老了,开始驼背,也有关节炎。查尔兹过世后,照料艾莫的繁杂琐事全落在马莉身上,忙碌异常。这只又老又病的狗无形中帮了马莉一个大忙——忙碌不啻是丧亲人士的好朋友,使他们能够分神,安然度过初丧亲期间的悲痛,不至于沉溺其中。在美国文化中,丧礼的安排与医疗保险和遗产的文书工作,都能提供足够的忙碌。

经过大约一年的心理治疗,马莉的抑郁减轻了。她开始投注心力创造自己的人生。她相信身浴爱河生命才有意义,其他的都只是前奏。其他形式的友谊,所有其他的经验,都只是在为她的第二春铺路。

然而,艾莫是一大障碍,横梗在马莉和她的新生活之间。她决心要找个男人,但艾莫好像认为马莉家里有它这么一个男人就够了。它看到陌生人就又吠又咬,看到男人尤其如此。它也开始大小便不按牌理出牌,根本就是冥顽不灵:拒绝在户外排泄,非要等到进了客厅才把地毯搞得一塌糊涂。训练、惩罚都没有效果。要是马莉不让它进门,它就哀号不已,吵得左邻右舍电话不断,软硬兼施要她想个办法。如果马莉处罚它,不论是用什么方式,他就溺湿别个房间的地毯作为报复。

艾莫的尿骚味弥漫整个屋子,访客站在大门口都会腥鼻。空气流通,没用;清洗地毯,没用;摆除臭剂又喷香水,全是白费功夫。马莉羞得不敢邀请朋友到家里来,只好上馆子回请。慢慢的,她的交际由亲而疏。

我自己不是爱狗的人,艾莫的情形更令我不敢领教。我见过艾莫一次,是马莉带到诊疗室来的。真个是恶劣,自始至终狂吠作闹,从头到尾就看着它舔生殖器。大概就那一次见面,我认定非除掉艾莫不可。我不能任由它毁了马莉的人生——不能任由它破坏我的治疗工作。

问题可没那么单纯,关键也不在于马莉不够决断。她的屋子里另有一种气味污染源。据马莉说,是房客嗜食大蒜腌鱼。马莉处理这件事干脆利落。她依我的建议,当面要求房客改变饮食习惯未果,马上请她搬家。

艾莫的情况却不一样,令她束手缚脚。这只狗是查尔兹养的,爱屋及乌,狗在情在。我和马莉再三斟酌她所能采取的解决方案。兽医治疗失禁,耗时又所费不赀,而且收效甚微。宠物心理医师和驯狗师也帮不了忙。经我一再晓以大义,她慢慢开窍,明白她和艾莫非分手不可。心里难过不在话下,勉为其难打起电话,朋友一个个问,说她愿意割爱。可是,哪来的傻瓜会收养艾莫?她甚至在报上登启事,免费供应狗食,结果还是乏人问津。

事情到这地步,别无其他选择。她的女儿、朋友、兽医异口同声,让艾莫安乐死。背后当然是我婉转其言促成的。马莉终于同意,带艾莫上兽医院,打一针了残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马莉的父亲住在墨西哥,年老体衰,她考虑接到加州来一起生活。在我看来,这个变通办法实在是下下策,因为马莉从小就怕她父亲,不喜欢他,那么多年来难得有联络。她在十八年前移民美国,其实主要就是为了逃避父亲的专断作风。她想到接父亲同住,不是基于爱心,而是受到愧疚心理的鞭策。我指出她的心理症结之余,还请考虑一个现实的问题:硬把一个八十岁不会说英语的人摆到人生地不熟的环境,明智吗?她最后同意我的看法,在墨西哥另作安排她父亲住的问题。

马莉对精神病学(psychiatry)的看法?她常跟朋友开玩笑,说:“去看精神科医师。他们真有一套,先教你撵走房客,再要你把父亲送进养老院,最后使你乖乖杀死你养的狗。”

因此,麦克倾身向前轻声问她“你不会拿有毒的食物喂你养的狗吧?”的时候,她面露微笑。

所以说,从我的观点来看,马莉的两个微笑并不是她和麦克心有灵犀的征象,而是意味着“事与愿违(irony),是在表明“你有所不知”。麦克要她与口腔外科大夫长谈的时候,我可以想象她心里的想法:“跟查大夫长谈!真过分!我是要谈!等我痊愈,等官司打完,我就要跟他太太好好谈,告诉我认识的每一个人。我要把那个狗娘养的混蛋事掀个天翻地覆,叫他一辈子当咸鱼翻不了身!”

至于有毒的狗食物。当然也同样充满讽刺调整意味。她当时一定在想;“哦,我不会拿有毒的东西喂它——不会的,除非它更老,更烦人。到那个时候,我就捶死它——迅雷不及掩耳!”

再下一个时段,我们讨论到这一次的会诊。我问她这两个微笑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说:“席大夫建议我去和查大夫讨论疼痛时,我简直无地自容。从那以后,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有没有把我和查大夫的事告诉他。我很喜欢席大夫。他很迷人,就是我希望厮守一生的那种人。”

“那个微笑呢?”

“用得着说吗?我当然是很尴尬。席大夫会不会认为我作践自己?如果我真有那种想法——其实没有——我就摆明了跟他交易,各取所需。我就放长线钓大鱼,让他吃点甜头,争取他在法庭上助我一臂之力。”

“所以你的微笑是说——”

“我的微笑是说——为什么对我的微笑那么有兴趣?”

“说呀。”

“我想我的微笑是说:拜托,席大夫,谈点别的吧。不用叫我去问查大夫。我不希望你知道我和他之间的事。”

第二个微笑呢?我原先以为第二个微笑是针对她养狗的心得发出的苦笑,结果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席大夫谈狗和毒的事谈个不停,我觉得好笑。我知道你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艾莫的事——否则他不会拿狗做例子。”

“然后——”

“这个嘛,不太好说。不过,就算我没有太多的表示——我这个人就是不善于表达谢意——我真的很感激你这几个月来帮了个大忙。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么做。我告诉过你我开的精神科医师的玩笑——先是房客,其次是父亲,最后使你杀了自己养的狗。”

“所以?”

“所以,我想,你这个医师也许越俎代庖——我说过了,这不太好说。我总觉得精神科的医师不应该直接出主意。你大概是把你自己对狗以及父亲的情感发泄出来了!”

“那你的微笑是说——”

“天哪,你还不死心!那个微笑是说:‘是的,是的,席大夫,我懂。现在可以快点儿谈下一件事啦。别再问我的狗了。我可不希望亚隆大夫太难堪。’”

对于她的反应,我百感交集。她说的对不对?我是在发泄我自己的情感?我想得愈多,我愈不以为然。我对家父一向亲切,恨不得能够接他过来同住。狗呢?我对艾莫丝毫不表同情是没错,但是我知道自己对狗没多少兴趣,因此向来秉心戒慎不敢造次。每一个知道情况的人都会劝她摆脱艾莫。是的,我确实是为她着想才这么做的。因此,马莉为我护短,我不敢恭维。她曲意回护,反倒叫人觉得我居心叵测,仿佛我承认自己有所隐瞒。话说回来我也知道她对我心存感激,总算有几分安慰。

讨论她的两个微笑竟然揭露如此丰富的心理治疗材料,心喜之余也就把现实真相言人人殊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我接着帮助马莉探讨她在查大夫面前委曲求全所生的自卑心理。她也检讨她对我的感受,意诚心挚更甚于往常——荦荦大者计有:她怕倚赖我过深,她对我铭感在心,她对我也有怒气。

催眠果然有效,使她能够忍受疼痛。三个月后,下颌挫伤痊愈了,口腔外科部分的治疗完成了,脸部疼痛也减轻了。她的抑郁大有改善,怒气减少。然而,尽管有这些成绩,我还是心耗未遂,未能使马莉脱胎换骨。她仍然目空一切,仍然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仍然故步自封。我们还是继续见面,话题却愈来愈少。几个月后,我们同意结束诊疗。此后四年之间,马莉每隔几个月就因不算严重的危机来看我。从那以后,劳燕永远分飞。

官司一拖三年,她得到一笔赔偿,但金额有限,令她大失所望。此时,她对查大夫的怒气已经磨蚀殆尽,也忘了曾经说过要他吃不完兜着走之类的话。她终于再婚,对方年纪稍大,个性却很开朗。我不确定她的余生是否真正快乐过。不过,她倒是彻底戒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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