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滋兰

言语能传千万里外,愿我的言语令彼此增长智慧与爱,愿我的言语如钻石般美丽,如花朵般可爱

因缘与空性——几条佛学问答

(摘自宗萨钦哲《八万四千问》)

问:为什么我在这里?我是怎么成为现在的我的?为什么我对某些人和事物有强烈的好恶,而对其他的人和事物却漠不关心?为什么我是中国人而不是阿拉伯人,为什么我选择出生在北京而不是摩洛哥?为什么我甚至有“心”?总之,佛教怎么解释,为什么事物是现在这个样子?

答:佛教认为,我们以这样的形态存在,事物以这样的形式呈现,是因为数以亿计的因和缘,每个因缘又有其自己数以亿计的因和缘。所以即便我们诞生在同样的家庭和环境中,也会有数以亿计不同的因和缘,使得一些人害怕蜘蛛,可把龙虾腿塞进嘴里时却没有任何不安;使得一些人看到鲜血就眩晕,却爱吃生鱼片。

但是有一个因我必须单独强调,那就是我们的心识。这是最大的一个因。如果没有心识,就不会有生命来体验其他因带来的负担与快乐。

问:没有宗教信仰或者崇尚物质主义的人也不相信佛教中因果和缘起的概念,您对此有何看法?

答:没有宗教信仰或者崇尚物质主义的人并不是不相信因缘,只是他们对于因缘的理解有限,因而只相信自己看得见、摸得着的因缘。他们不能接受全部的因缘,那是小小的心识难以测度、想象不到,也够不着的。换句话说,他们或许能理解经历了家庭悲剧的儿童为什么长大后会变得抑郁,但他们不会去想这个人最初为何选择出生在那样的家庭。

再比如,父母送孩子去上最好的中学或大学,希望最后孩子能找份好工作。父母们相信自己已经尽一切可能来创造有利条件——有利的因缘,但很多时候,孩子依然没能找到好工作,或者第一天上班就被诊断出胰腺癌。父母或许会认为这很不公平,他们会痛苦,会怪罪他人,或许还会变得愤怒,尽管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愤怒。这说明他们忘掉了隐性的因和缘,那些因缘可能是在过去世中累积的。

所以,仅仅片面地而不是完整地理解因缘,使得人们陷入各种各样的希望与恐惧之中,并最终引向痛苦与悲伤。

我有个澳大利亚朋友,她是位坚定的女同性恋者,也是女权主义者,个性鲜明,思想活跃。有一次她来不丹看我,在那里我有位侍者,是个年轻羞涩的不丹男孩,他很少和别人交往,从来都不外向,当然不是讨女孩子喜欢的男生。那时候我旅行在外,回到不丹以后却找不到那位侍者,因为他和这位女同性恋者成了情侣。几个月之后,她甚至怀了他的孩子。渐渐地,她的发型、香水、穿着打扮等都从以前简练的男孩子气变得很女性化。

所以,我们无法知道什么样的因缘在等待着我们。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事,就在生命的下个路口。对于墨守成规的心识来说,因缘是无法预测的。

问:可否请仁波切解释一下缘起性空,以及佛教中空性的概念?

答:不论你是否相信,完全彻底地理解因、缘和果就是对空性的理解。因为当你完全理解了因缘,就会认识到没有独立的、万能的、初始的因。

把三四根木棍立在一起,顶上放块木板,这时如果再在木板上放只杯子,突然间那就成了桌子。如果你坐在上面,它就成了椅子,而桌子突然不复存在,正像它突然出现一般。

所以桌子或者椅子都是暂时性组合在一起的,然而,除了这样暂时而转瞬即逝的聚合物之外,没有一个初始的桌子或椅子。

那些相信万能力量的人相信一切都依赖其他人控制,而不在自己掌握;而那些只相信物质主义的人相信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这两种误解都会导致痛苦。

然而因缘不是很容易搞懂,所以人们总是不情愿去深层次地理解因缘。因为当你越来越深入地挖掘因和缘的真相,就会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没有一个真正存在的、究竟的因和缘。这样的认知使我们更加接近佛教空性的概念。

我推荐大家看一部叫做《罗生门》的日本电影,是黑泽明导演的作品,从不同人的视角讲述同一个故事。因为有不同的因和缘,所以没有一个故事是完全真实的。基本上这就是我们的情况。由此可以说明,缘起和空性是同义词。

问:佛学中是怎么解释宇宙起源的?

答:在非正式的对话中,通常我们能够讨论起源,也能够讨论终点。但是当你加上“宇宙的”、“最初的”、或“究竟的”这类词语的那一刻,换句话说,当你想知道“究竟的起源”和“究竟的终结”那一刻,那么在佛学里,因为时间是相对的,所以没有“究竟的开始”和“究竟的结束”那样的事情。

这类对话变得非常复杂,因为你身处可讲、可听、可想、可描述的世界,却在尝试着去讲那些不可讲的,听那些不可听的,想那些不可想的,描述那些不可描述的。所以,当你试着讨论或思考那些不可讨论或不可思考的事情时,总是会出现问题。

此外,当我们讨论不可说或不可描述的事物时,就已经造成了一种神秘感,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事,只是简单的未经加工的真理。但是因为我们人类无法直接看到真理本身,我们能尝试理解未经加工的真理的唯一办法就是通过贴标签。这个悖论在伟大的道家经典《道德经》中被很好地表述为“名可名,非常名”,这表明我们人类热爱命名。
在佛教里,我们也给这种简单性,这种朴素、未经加工的真理贴了个标签,叫做“法身”。你可以认为法身是神话般的、神秘莫测的,但事实恰恰相反,法身是一个简单的真理。

因为神秘有“很难”或者“不可理解或解释”的含义,使得法身看起来可能像是个神话。但事实是,法身甚至比“就在鼻子前面”离你更近。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那些问“什么是一切的起源”的人必须记住,有一个世俗谛(相对真理)的领域和一个胜义谛(绝对真理)的领域,他们不能身在世俗谛而期待一个胜义谛的答案,反过来也不行。

问:用物质主义的方式来探索因缘会误导我们吗?

答:绝大多数中国人并不是一点儿都不相信因缘,而是只相信自己能够明显感知的物质的因缘。

所以他们相信,如果有很多钱,或者有个好丈夫,或者晋升为高官,你就会幸福。但事实并不总是这样。很多有钱人没有时间欣赏金盏花的黄颜色;一个好丈夫可能有勃起障碍;一个有权有势的高官可能有具“壁橱里的骷髅”(英文俚语,意为不可告人的秘密),日后将会回来缠扰他。

所以,他们必须认识到,物质主义的游戏永远无法真正地根除不安全感。这可能有点难以理解,因为不知为何我们有种盲目的概念——有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表面上看,这或许暂时看上去是真的,但是如果你太过屈从于物质的诱惑,意味着你的信心是建立在不确定的、随时可能变化的事物之上。

我的一个学生曾就读于一所高雅的英国学校。她很漂亮,很多男孩儿喜欢她,努力想引起她的注意。一次她来看我,有位家境富裕的仁波切的儿子彻头彻尾爱上了她。他开着华丽而俗气的车,舞动着路易威登的包,把劳力士表换成了百达翡丽,非常努力地通过这些来向她献殷勤。但是这些恰恰和她喜欢的相反,因而让她畏缩不前。她宁愿和会读莎士比亚的书、会听瓦格纳的歌剧,并且能够讨论生活中错综复杂的事情的人约会。这清晰地表明,如果你变得太物质主义,总是说明你有种自卑感。

我去过中国几次,中国的文化传统,包括哲学、医学和武术等,它们是超越时间、恢宏壮丽、博大精深,这些吸引着我并让我满怀敬意。与此同时,我也禁不住想,只要现代中国人仍然把自己的优越感建立在过去的成就之上,就表明事实上他们可能有严重的自卑感。毕竟,中国人穿的牛仔裤、嚼的口香糖、吃的三明治,以及现在听的摇滚乐和流行歌曲,没有哪一样是源自中国的。

同样,闪亮的购物中心、里面出售的商品、甚至模特儿都是西方风格的,仿佛是说中国的男孩和女孩没有好到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为服装做模特儿。事实上,我看到中国的男孩女孩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西方的男孩女孩,甚至到了节食和做整形手术的程度。这种模仿大概很难使未来的中国人发展出真正的自信。

我不一定对,但好像没有任何一个中国流行歌手在中国之外有真正的影响力。我的意思是,你从不会听到哪首中国流行歌曲在纽约被广泛传唱。反之,几乎每个中国人都穿牛仔裤、吃肯德基,都在努力拷贝美国的物质主义。我敢肯定不少中国人甚至很欣赏Lady Gaga。让人难过的是,似乎没有太多的人对那些真正可以代表美国的品质感兴趣,比如创造力、创新性、民主和开放。

只要中国人不能把穿长衫这样的想法卖给西方人,而自己几乎都穿着牛仔裤,中国就输了这场游戏,并将总是购买其他人创造出来的产品。或许崇尚物质主义的人现在并不在意,但是将来他们和他们的孩子会受到冲击。所以,用这种狭隘的物质主义方式来看待因缘不仅是肤浅和错误的,而且会带来相当的痛苦,以及一种令自我贬损的自卑感与匮乏感。

问:有些朋友年轻、健康,有着稳定而幸福的家庭。对于他们来说,轮回似乎是快乐的,因而就连想到出离心也很难。仁波切可否就此开示?

答:不必在意那些不能想到出离的人。按理说我是教授出离心的人,但即便是我自己,也会忘记每一刻我都在老去,每一刻我都距离死亡更近。我的健康像是草上的露珠,取决于非常多的条件,而其中很多条件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许多人很难认识到轮回是苦,因为我们对于生活的投影总是透过希望的镜头来完成的。举个例子,即便我们确实正在遭受痛苦,我们依然相信事情会得到改善。然而有多少次,当我们解决了旧的问题,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但我们仍然怀有强烈的想法,认为有一天我们可以在一个没有问题的地方安顿下来。

所以出离心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难。但是,如果我们拥有出离心,事实上它会让我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帮助我们更加珍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家庭、朋友、财富,乃至小小的一杯茶。这是因为,一个有无常观的人每次品茶,都会像是品人生的最后一杯茶那样倍加珍惜。

问:有些朋友尊敬佛法,但是下不了决心皈依,因为他们担心皈依后被佛教的戒律所束缚,失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仁波切可否就此开示?

答:首先,害怕失掉自由是非常正常的,每个人都害怕。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没有人真的知道怎样才能自由,怎样才能让自己得到解脱,无论是从一个受到狂热崇拜的精神导师那里,从祖先崇拜等顽固的文化传统那里,从儒学、道家、佛教等宗教那里,还是从诸如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或者民主等政治信仰那里。

我们最后总是会陷入到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圈套中。而且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捕获、被束缚了。例如,科学家们指出,信仰宗教的人们被宗教教义所束缚,并且认为相比之下自己更加自由,但实际情况是他们也身陷某种体系。

所以我想,那些不明白佛教事实上是获得解脱和自由之道的人恐惧失去自由,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好几代人乃至好几个世纪以来,佛教几乎不可避免地完全浸泡在特定的文化中,这些文化传统往往衍生出某些体系或者行为准则,可能给那些误以为文化是佛教精髓的人带来被束缚的感觉。

所以,这些人不希望许下有点儿像是立誓一样的承诺,这是很能理解的。但是如果他们明白佛教真正讲的是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比如“皈依法”意味着皈依诸如“一切和合的事物都是无常的(诸行无常)”这样的真理,他们可能感觉是被解放了,而不是被某种行为准则或者某个俱乐部的礼制所束缚了。

事实上,他们可能会明白,如果不接受这些真理并且也不皈依它们,就会盲目地相信很多的事物是恒常不变的,这终将把自己引向痛苦。例如,如果你皈依了“我们出生了,因而必将死亡”这样的真理,那么我想,即便是你吃饭、购物,甚至和别人聊天的方式都会不一样,因为突然之间有关这个真理的认识悬停在你的上方,实际上这让你变得有点儿谦逊,而且非常真诚。或许你甚至会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因为当你把他或者她看成无常的,把你们之间的关系也看成无常的,实际上,这将可能导致一段更加和谐、珍贵的关系。

但是回到为什么有人因为害怕失掉自由而犹豫要不要皈依佛教的问题上,我想要指出另一件事:因为对佛法缺乏正确的了解,每当谈到成为佛教徒,人们立刻想到的是出家,或者去山洞里修行,或者成为素食者,以及再也不能品尝金汤尼酒或者享受丝质的内衣。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所有这些你都能做。人们应该记住,曾经有像阿育王那样的佛教徒,他享用的比金汤尼酒多得多;还有忽必烈汗,他品尝的美味也比纽约牛排要多得多。

问:有些朋友对现代科技有强烈的信心。谈到佛教的见地和理论时,他们总是问同样的问题——这些能用科学的方法来证明吗?仁波切可否谈谈佛教与科学的关系?

答:有一点我们必须知道,当你说“被科学证明”,你总是在说一件有心智参与的事。当你说我们在证明,是有人在向另外的人的心智证明。无论我们研究的是什么,证明或者不证明总是发生在心智的范围内。所以,到头来,是你的心在决定什么是正确的或者不正确的。对于我来讲,宗教和科学同样是迷信。

科学的定义是:“围绕通过观察和实验来进行的关于物理世界和自然世界的结构与行为的系统研究,而进行的智力上的和实用性的活动。”如果是这样的话,佛教徒会非常肯定地说,佛教正是科学——两千五百年以前被教授的,通过对现象的系统研究、实验和观察而进行的科学。

重要的是,人们要知道,大约在爱因斯坦发现时空是相对的之前两千五百年,佛陀已经告诉我们,时空是相对的。在科学世界对万能的造物主提出批评之前两千五百年,佛陀已经告诉我们,没有造物主上帝的存在。

佛教徒相信事物从不随机出现,而是总有着各自的因缘,这也肯定就是所谓当代科学世界的核心方法。我只是想说,在佛教里,关于因和缘的观察比当代科学更加深入、更加内在,因为和当代科学家不同的是,佛教徒的主要兴趣不在对外部现象的强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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