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滋兰

言语能传千万里外,愿我的言语令彼此增长智慧与爱,愿我的言语如钻石般美丽,如花朵般可爱

旧情书是护身符(1)

摘自欧文·亚隆《爱情刽子手·故事6》

生活在追忆中

我一时哑口无言。从来不曾有过病人要求我代为保管情书。达夫(Dave)的理由倒是说得率直:六十九岁的老人,一只脚已经跨进棺材,到时候两腿一伸,他的太太一定会发现,读了一定痛苦不堪。他找不到人保管,在朋友面前更是噤若寒蝉,提也不敢提。他的情妇素拉雅(Soraya)三十年前就死了,生产时死的。孩子不是他的——达夫迫不及待补充说明。天知道他写给素拉雅的情书哪儿去了!

我问:“你要我怎么处理这些信?”

“不用处理。什么也不用处理。只要保管。”

“你最后一次打开来看,是什么时候?”

“少说也有二十年没去翻了。”

我战战兢兢地问:“这么说,是烫手山芋喽,干嘛还留着?”

达夫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望着我。我想,他在心底打了个问号。我真的那么笨?他认为我是个有心人,应该会帮他的忙,这也错了?几秒钟过后,他说:“我永远不会毁掉这些信。”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透露了这六个月来我们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我刚才妄下断语,实在大错特错。自知失策,我改采怀柔,顺他的意思问道:“达夫,多告诉我一些信的来龙去脉吧。还有,这些信对你有什么意义。”

达夫开始谈到索拉雅。不消几分钟,压力消解,他又恢复谈笑风生。他在担任一家美商驻贝鲁特分公司的主管时,认识索拉雅,是他追到手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他不是说“追到手”,他说的是“征服”。他开口说话常令我吃惊,半是由于他巧思独到,半是由于他素以白眼看人生。他怎么可以说是“征服”呢?莫非他的心思比我想象的来得鲁钝?或者,他知道我还未能了解他的心思,因此耍起把戏,调侃起他自己来,也同时调侃我一下?可能吗?

他爱上了索拉雅——起码在他罄竹难书的情人当中,他只对她说过“我爱你”。他和索拉雅两人,款曲暗通得既甜且蜜,前后维持了四年。我忍不住要打个岔。我说的可不是“甜甜蜜蜜又暗通款曲”(delicious and clandestine),而是“款曲暗通得既甜且蜜"(deliciously clandestine),个中详情容后再谈。总之,“偷腥最香”是达夫人格的轴心,他的所作所为无不环绕这个轴心转,乐此不疲,而且往往不计代价。许多人际关系,尤其是他的两名前妻以及现在的太太,都经多方扭曲貌不可辨,全肇因于他鬼鬼祟祟、凡事隐匿的作风。

四年过后,公司把他调到别个地方。此后六年期间,一直到她过世,达夫和索拉雅彼此只见过四次面。不过,他们鱼雁往返几乎是无日无之。他保留索拉雅的信件,数以百计,神不知鬼不觉。有时候,他把这些最高机密摆在档案柜里,档名离奇——比方说,G代表“愧疚”(guilt),或是D代表“抑郁”(depression),亦即心情抑郁时要展阅的。

有一次,他把信放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放三年。我很想知道他太太和保险箱钥匙的关系,不过没问。我知道他的鬼祟癖好和耍诈习性,可以想象个中情景:他故意让太太无意中看到钥匙,再编个故事,吊她的好奇心,然后,等到太太心焦意切频频追问,他才用不屑的口吻冷嘲热讽,说她疑神疑鬼,说她捕风捉影,害他束手缚脚。这是达夫一演再演的招牌戏。

“现在,我愈来愈不放心索拉雅的信,请你代为保管。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看着他那个大手提箱,装满绵绵款款的情语,全是索拉雅捎来的——那个尸骨早寒的、亲爱的索拉雅,心智已经不存,去氧核糖核酸(DNA)分子已经物化散逸重归大地怀抱,三十年来压根儿无从想到达夫,那个了无记忆可言的索拉雅。(译按:去氧核糖核酸是染色体的重要成分,其功能为储藏遗传密码。)

我倒很想知道,达夫是不是能够退一步顾影扪心进而观影观心?他看得到自己吗?他是该看看自己的滑稽相,看看自己是如何的顾影自怜、如何的往自己脸上贴金——老头子一个,跌跌撞撞向鬼门关,只能坐拥一堆信遥想当年,在风烛残年犹不忘摇旗嘶吼他爱过人也有人爱过他,在三十年前。见识这一幅写真,对达夫有助益吗?我能不能帮助他目睹他自己的真面目而又不至于使他觉得自尊受损、情书遭贬?

我一向秉信,“好”治疗即是深刻、透彻的治疗,而不是效率高的治疗,甚至——说来痛心——也不是帮助大的治疗。“好”治疗配合“好”病人,说穿了就是寻求真相的冒险之旅。新接触一个病人,我总是先着手挖掘过去的真相,追踪一切相关的事实,然后据以廓清并解释病人目前的生活、病状、动机以及所作所为。

以往,我对上述的想法深信不疑。真的是夜郎自大!如今事实摊在眼前,我还有什么真相可以自吹自擂的?我苦心孤诣要挖掘的不过是错觉(illusion)罢了。不能再自比华陀再世了。我相信,错觉虽然常有振奋、慰藉人心之效,到头来必定会委靡人心、杀伤元气。

可是,时限与评断都是问题。如果没有更好的可以提供,千万不要妄加剥夺。务必当心,有的病人无法承受冷酷的现实。用不着在宗教的魔力之前班门弄斧;即使你要到筋疲力尽,还是不配。错觉的形成,其根也深,其柢也固,又有文化背景推波助澜,势不可遏。

然而,我并非毫无信心。我视苏格拉底的至理明言为真言密咒:“没有经过检讨的人生不值得活(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问题是,信心是我的,不是达夫的。因此我抑制自己的好奇。达夫不会想要知道这一大箱密不透风、脆弱无比的信件的终极意义,因此不会有雅量任我探询。也不会有助益——现在不会有,以后大概也不会有。

此外,我的问题也实在是虚张声势。在达夫身上,我见到不少自己的影子,而我的虚伪偏偏有限度。我也有一叠早就唤不回爱的情书。我也是挖空心思把那些情书归档—用B代表我最喜欢的狄更斯的小说《荒屋》(Bleak House),意思是人生最暗淡的时候要读的。我也从来不曾重读那些信。每次兴起披览的念头,它们只是带来痛苦,无法提供慰藉。已经摆了十五年了,我也是毁不了。

假如我是自己的病人——或是我自己的心理大夫——我会说;“设想这些信丢了,毁了或掉了,你会觉得如何?一头钻进那种感受去,好好探索一下。”可是我办不到。我常想要把信给烧了,但这个念头总是引起无名之痛。我对达夫的兴趣,我无比的好奇与着迷,我知道从何而来:我是在要求达夫为我做我份内的事——或者说,为我们做我们份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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