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畹滋兰

言语能传千万里外,愿我的言语令彼此增长智慧与爱,愿我的言语如钻石般美丽,如花朵般可爱

先格物,再致知

(摘自薛仁明《这世界,原该天清地宁》)

常识说,有了文字,才有了历史。

常识又说,因为人类的“进步”,于是,才发明了文字。

可怪的是,面对这“进步”,我们的祖先竟不太兴奋,也无甚骄傲,反而,充满保留、无比戒慎。记得《淮南子》这么说道:“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一造字,老天就下起了粟雨,鬼儿也夜半哭号,惊天动地哪!这是不胜欢喜,抑或无限惊骇?这是期待憧憬,或者戒慎恐惧?

分明,我们的祖先感知到了一桩大事:有了文字,这世界固然可以光彩纷呈,但稍一不慎,也可能光怪陆离,甚至错乱崩解。换言之,文字之发明,是福是祸,其实未卜。

这当然不是世俗学者所说的“反智论”。

相较于天真的历史进化论,也较诸“乐观”的科学主义,我们的祖先,不过是洞悉了这事情的复杂性;他们,只是不愚。

回头一想,《淮南子》所言,似乎已预示了我们眼下的困境。今天,因文字之泛滥,引来各式各样的光怪陆离;因信息之爆炸,也招致步步进逼的毁灭与崩解。远的不说,单看今天的读书人,竟日与文字为伍,成天理论逻辑,但脸上的抑郁苦闷,却是年甚一年。我上回到北大讲座,有人明着说,早先没读过我书,甚至没听过我名字,但冲着讲座题目,他就来了。

这题目是,《躁郁时代的读书人》。

比起寻常百姓,读书人之所以容易躁郁,当然是因为文字。由于掌握了文字,他们可以分析、可以知解,他们可雄辩滔滔、可议论不休,正因如此,他们会党同伐异,会愤懑不已,也会不时怒气冲天。所以,他们躁。另方面,文字衍生了种种的理论与概念,众说纷纭,层层迭迭,如葛藤般,将他们缠绕得既纠结又矛盾,遂无所适从、莫知所以。于是,他们郁。因为文字,所以他们躁郁。

这在佛家,名曰“文字障”。

因此,禅宗不立文字。

正因不立文字,真正的禅者,一向与躁郁离得极远。且看那唐宋禅僧,呵佛骂祖、棒喝交加,个个生龙活虎。他们挑水砍柴、活在当下,个个安然自在。他们使用文字,却不执于文字,他们对文字的可能异化,比谁都清楚。宋代有圜悟克勤,曾编《碧岩录》,人称“禅门第一书”,然而,他最杰出的弟子大慧宗杲却“虑其后不明根本,专尚语言以图口捷”,于是,又将此书付诸一炬。

现今的台湾,亦有禅者林谷芳先生,深得言语三昧,辩才无碍。但他总说:“语言无实义。”新近出版的《禅──两刃相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书中,他还特别强调:“语言的假相幽微,常须等到境界现前时才能打破。”同样的,尽管他深谙文字,书中却屡屡告诫:“文字的逻辑与美感会让行者迷恋。”即使独具魅力的禅宗公案,他也毫不客气,明白指出:“后世禅子在此丧失性命者乃不知凡几。”

如此戒慎,是为了不落入“文字障”;如此戒慎,是为了拨开文字的阻隔,入于直观,与物冥合。如此一来,便穿透了重重迷障,看到事物的本然;见到了本然,便与物无隔。这样的与物无隔,若换成中国更古典的话来说,就称为“格物”。

禅宗的能耐,在于“格物”。熟悉林谷芳先生者,常有人讶异,为何他总轻易看出别人的心理?有弟子甚至疑惑,林先生是否有“他心通”?其实,这与神通完全无关,说白了,不过是于人于事无隔,“格物”的本领罢了!

眼下的读书人,就少了这本领。他们不能“格物”,因此,于人、于己,皆有万阻与千隔。于人有阻,故躁;于己有隔,故郁。躁郁的他们,总认为透过文字,才能准确地知人知己;也只有透过读书,才能解决躁郁与不安。结果,恰好相反。

《大学》里说,先格物,再致知。我们的祖先,凭着直觉,通过修行,契入了全然直观的世界,从此格了物,与物无隔,从此,对这世界心生欢喜,充满好感。于是,他们进一步想了解、想说明,这就是致知。格物是感,凭直觉,是在文字之先;致知则需要思考,得有赖文字说明。发明文字,是从格物,走进了致知。

走进致知这一步,有其必要,但也有其风险,后来历史之异化,正在于致知既久,遂忘了格物这根本。尤其日后的抽象学问,强调“客观”,抽离情感,成了彻彻底底的无感之知。知识理论一旦与格物脱钩,便不断复制繁衍,不断恶性膨胀,最后,成了不堪承受之重担。于是,读书人越忙着思考,理论结构越是严密,便压得自己越喘不过气来。当代读书人之所以形容枯槁,学术论文之所以干枯乏味,都是因为跳过了“格物”,只忙着无根无本的“致知”。

“格物”,是“致知”的根本;修行,是学问的基础。眼下有本新书,名曰《闲愁万种》(中国长安出版社),作者言道:“理论必要是生于修行。”寥寥一句,却有千钧之重,饱受躁郁之苦的读书人,可不仔细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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